《激流》總序

校書記略

巴金《家》世紀百強第八。據臺灣.遠流出版公司《巴金小說全集》第四卷一九九三年正體版校書。

想對《家》寫作的背景和過程有較完整的了解,可參考書後的附錄二(關於《家》(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

作者簡介

巴金(一九○四年—二○○五年),本名李堯棠,字芾甘,中國四川成都人。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被譽為是「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主要筆名「巴金」源自他在法國留學時的同學巴枯寧,以及這位同學自殺身亡時,巴金正在翻譯克魯泡特金的著作;將此二人的名字各取一字,成為筆名。巴金著有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愛情三部曲——《霧》《雨》《電》、《火》(共三部)、及《寒夜》。此外,尚有為近百本的中篇集、短篇集、散文集、譯作、傳記與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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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總序

幾年前我流著眼淚讀完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①,曾經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生活本身就是悲劇。」

事實並不是這樣。生活並不是悲劇。它是一場「搏鬥」。我們生活來做什麼?或者說我們為什麼要有這生命?羅曼.羅蘭的回答是「為的是來征服它」②。我認為他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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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Louise Maude的英譯本。

②見羅曼.羅蘭的法國大革命劇本《愛與死的搏鬥》。

我有了生命以來,在這個世界上雖然僅僅經歷了二十幾個寒暑,但是這短短的時期也並不是白白度過的。這期間我也曾看見了不少的東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圍是無邊的黑暗,但是我並不孤獨,並不絕望。我無論在什麼地方總看見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動盪,在創造它自己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

這激流永遠動盪著,並不曾有一個時候停止過,而且它也不能夠停止;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發射出種種的水花,這裡面有愛,有恨,有歡樂,也有痛苦。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騰的激流,具著排山之勢,向著唯一的海流去。這唯一的海是什麼,而且什麼時候它才可以流到這海裏,就沒有人能夠確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餘的人一樣,生活在這世界上,是為著來征服生活。我也曾參加在這個「搏鬥」裡面。我有我的愛,有我的恨,有我的歡樂,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並沒有失去我的信仰:對於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還不會結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麼東西等著我。然而我對於將來卻也有一點概念。因為過去並不是一個沉默的啞子,它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在這裡我所要展開給讀者看的乃是過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圖畫。自然這裡只有生活的一小部分。但我們已經可以看見那一股由愛與恨,歡樂與受苦所構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動盪了。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裡面去找它。

有人說過,路本沒有,因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條路。又有人說路是有的,正因為有了路才有許多人走。誰是誰非,我不想判斷。我還年輕,我還要活下去,我還要征服生活。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會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載到什麼地方去!

巴金 一九三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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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

我是一個不善於講話的人,唯其不善於講話,有思想表達不出,有感情無法傾吐,我才不得不求助於紙筆,讓在我心上燃燒的火噴出來,於是我寫了小說。

我不是文學家,但是我寫作了五十多年。每個人從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學。我從小就喜歡讀小說,有時甚至廢寢忘食,但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拿它們消遣。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小說家。我開始寫小說,只是為了找尋出路。

我出身於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個所謂「上等人」和二三十個所謂「下等人」中間度過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環境裏我接觸了聽差、轎夫們的悲慘生活,在偽善、自私的長輩們的壓力下,我聽到年輕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覺到我們的社會出了毛病,我卻說不清楚病在什麼地方,又怎樣醫治,我把這個大家庭當作專制的王國,我坐在舊禮教的監牢裏,眼看著許多親近的人在那裏掙扎,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終於慘痛地死亡。他們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一時的任性殺死的。我離開舊家庭就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歲從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說救人救世,未免有些誇大,說救自己,倒是真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洩,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層樓上,一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子裏,我寂寞,我痛苦,在陽光難照到的房間裏,我想念祖國,想念親人。在我的祖國正進行著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人民正在遭受屠殺。在巴黎掀起了援救兩個義大利工人的運動,他們是沙珂(N. Sacco)和樊宰底(B. Vanzetti),他們被誣告為盜竊殺人犯,在美國麻省波士頓的死囚牢中關了六年,在我經常走過的街上到處張貼著為援救他們舉行的「演講會」、「抗議會」的海報。我讀到所謂「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傳」,裡面有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我非常激動,樊宰底講了我心裡的話。

我的住處就在先賢祠(Pantheon)旁邊的都納富爾街(Tournefort),我每天都要經過先賢祠,在陰雨的黃昏,我站在盧騷的銅像前,對這位「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日內瓦公民」訴說我的絕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靜的屋子裏,我坐下來求救似地給美國監獄中的死刑囚寫信。(回信後來終於來了,樊宰底在信中寫道:「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幾個月以後,他給處死在電椅上,五十年後他們兩個的冤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說《滅亡》的序上稱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這種氣氛、這種心情中我聽著巴黎聖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報告時刻的沉重的鐘聲,開始寫下一些類似小說的場面(這是看小說看多了的好處,不然我連類似小說的場面也寫不出),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我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扎,一齊來到我的筆端,我寫得快,我心裡燃燒著的火漸漸地滅了,我才能夠平靜地閉上眼睛。心上的疙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

這以後我一有空就借紙筆傾吐我的感情,安慰我這顆年輕的孤寂的心。第二年我的處女作完成了,八月裏我從法國一座小城沙多—吉里把它寄回中國,給一個在上海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徵求他的意見,我打算設法自己印出來,給我的大哥看(當時印費不貴,我準備翻譯一本小說賣給書店,拿到稿費來印這本書。)。等到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訴我,我的小說將在《小說月報》上連載,說是這份雜誌的代理主編葉聖陶先生看到了它,決定把它介紹給讀者。《小說月報》是當時的一種權威雜誌,它給我開了路,讓我這個不懂文學的人順利地進入了文壇。

我的第一本小說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說月報》上連載了四期,單行本同年九月出版。我把它獻給我的大哥,在正文前還印了獻詞,我大哥見到了它。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產自殺,我就刪去了「獻詞」。我還為我的大哥寫了另一本小說,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寫的《家》,可是小說剛剛在上海一家日報(《時報》)上連載,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殺的電報,我的小說他一個字也沒有讀到。但是通過這小說,許多人瞭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家庭怎樣摧毀了一個年輕有為的生命。我在法國學會了寫小說。我忘記不了的老師是盧騷、雨果、左拉和羅曼.羅蘭。我學到的是把寫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給讀者。我的小說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結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穫。我把作品交給讀者評判。我本人總想堅持一個原則,不說假話。除了法國老師,我還有俄國的老師亞.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高爾基。我後來翻譯過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和《處女地》,翻譯過高爾基的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我還有英國老師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師,例如夏日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龍之介、武者小路實篤,特別是有島武郎,他們的作品我讀得不多,但我經常背誦有島的短篇《與幼小者》,儘管我學日文至今沒有學會,這個短篇我還是常常背誦。我的中國老師是魯迅。我的作品裡或多或少地存在著這些作家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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