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雷大空的屍體於第二天果然運到了寨城。

當夜,仙遊川來了一夥搬屍人,領頭的是矮子畫匠和七老漢,韓文舉卻沒有來。公安局下令屍體運出寨城前不許開席包看,也不準哭。到了船上,一打開席包,搬屍人就全哭成一堆。大空還是老樣,這幾年的好吃好喝並沒有將他養壯,只是皮膚白細了。他還穿著那身西裝,還穿著那雙尖頭皮鞋,但血膿糊膠了襪子,老鼠已經連肉帶襪子咬去了幾處。那喉管被割開了,血凝固在前胸成一片黑色,無數的白蛆就從那喉管裡往出爬湧。矮子畫匠一見就仰後倒去,當場昏厥,七老漢只是讓人剝了大空的西裝,將幾件新淨農家衣服給他穿上,拍著那臉叫道:「大空,大空,你怎麼就自殺了,你怎的就自殺了?!」悲憤交加,泣不成聲。

限天亮,船到了仙遊川,屍首停在村口的高石台上,趕吃早飯前就又抬至山坡下一個窪地裡「浮丘」在一間土坯砌成的小屋裡了。

當韓文舉接到小水的電話後,他當即叫了許多人分頭安置後事。一是去購買棺材:無論是柏木的是松木的還是雜木的,無論是八大塊的是十六塊的還是個木條裝釘的,要越快越好。二是去請陰陽師選擇墳宅,推算下葬日期。陰陽師來了,他騎著一頭瘦骨嶙峋的長毛小驢,夾著一塊羅盤,看過雷大空的屍容,問了雷大空的死因,查了雷大空的家譜,卻說:「此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小,墳地是不用看的。但他死的不是好日子,這一年裡又是下葬的忌日,雖不怕剋了他的親屬家眷,卻要連累仙遊川的村人的,就只能『浮丘』了。」「浮丘」是不算正式埋葬,暫時將棺木安放在某一處,待忌日之後方能入土。當時韓文舉、小水和七老漢等人商量,雷大空還是一次埋了好,但村人皆不同意,堅持以陰陽師的意見辦,韓文舉和七老漢一時因大空的死事理屈,只得尊重村人主張。

雷大空「浮丘」了,村人差不多也為他哭了幾聲,後就站在土坯房前為他,也為各人自己歎息了一番人生的無常,末了默然散去。土坯房前只留下了小水、韓文舉、七老漢和矮子畫匠,矮子畫匠執意要為土坯房牆壁畫些墓碑上的畫,一邊畫一邊淚流不止。小水已經沒有眼淚了,她趴在土坯房前燒化了一刀麻紙,一邊用濕柳棍挑翻著,免得熄滅,一邊說:「大空呀,『浮丘』就『浮丘』吧,你安安寧寧地去吧,可憐英武了一場,掙得成千上萬的錢,死了卻分文沒有!要立馬埋葬,不是日子,就是埋葬,這拱墓的藍磚白灰,請人幫忙的飯錢酒錢工錢,我雖可以替你出的,但一時也緊張。這也好,趕到明年忌日過了,由我主持,一定為你好好下葬啊!」

韓文舉抹了一把眼淚,說:「小水,人一死他還曉得什麼嗎?你不必太傷心,咱們還是回去吧!」

小水沒有應,也沒有動,只是拿濕柳棍挑翻麻紙,紙灰屑就如黑蝴蝶一樣滿空浮飛。恰恰一群「看山狗」鳥從頭頂飛去,山窪裡陽光朗照,這聲聲鳥叫得越發死寂,越發恐怖。七老漢說:「小水心裡太難受,讓她在這裡靜靜待一會兒,咱先回去吧。」便同韓文舉和矮子畫匠垂頭走了。

小水枯寂地坐在那裡,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她看見有一個人向這邊走來,走得是那樣急,上坡坎也是小跑,一直走到離她兩丈遠近了,她才看清來的是英英。

英英叫了她一聲:「小水!」她沒有動,只是木木地拿眼睛看著。

英英就又叫道:「是大空死了?大空死了?!」

小水還是沒有動,英英則已蹲在了小水的身邊,拿過了濕柳棍替她挑翻著未燒盡的麻紙,火苗又忽地噴上來,紙灰屑越發浮飛得厲害了。

英英說:「我今天早上聽田一申在鎮上說了,我真不相信大空就會自殺?剛才從鎮上看見這邊『浮丘』人,我真嚇癱了,緊來慢來就遲了!」

小水說:「你還能來看看他?」

英英說:「我是要來看看的,小水,死了的不能起死回生了,那金狗呢,金狗的情況怎麼樣?」

小水說:「你要聽什麼情況呢?」

英英說:「小水,你以為金狗被捕了我就幸災樂禍嗎?那就不仗義了!如果他現在紅紅火火,我真不願意見他,可他現在是被捕了!你想想,他要是和我事情成了,他遇到這事我能不替他難過嗎?我現在是做了別人的老婆了,也有了孩子,回想起來,我就是和他結婚了,我們也會打打鬧鬧一輩子的,可我並不後悔我們那一段交往呀!和他初好,我說實話也並不愛他,可後來他不滿意了我,我反倒真愛過他一陣子,我憑那一陣子的愛,我也該關心他現在的處境的。這話你還不信嗎?」

小水久久地看著英英,突然就抱住了她,哇的一聲就哭起來。她不明白自己已好多日子沒有流過眼淚的眼睛裡怎麼一下子淚水肆湧!

小水和英英相廝著離開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向仙遊川走去。小水告訴了金狗的情況,英英說:「我回去給我叔叔好好談一談,讓他出面給縣上領導講,大空有罪,大空現已死了,難道還要叫金狗死嗎?」

小水說:「這你沒必要!」

英英說:「他不答應我我就哭著和他鬧,他還得考慮我們夫妻將來養活他呢!再說,金狗當年還救過他一命啊!」

小水苦笑了一下。說:「英英,你這心意我替金狗叔領了,可你千萬不要那樣做!你那樣做了,我不同意,金狗叔更不同意,就是他日後死了,陰魂也會忌恨你,也會忌恨我的!」

英英疑惑不解地站在那裡。看著小水一步步走下那窪地斜坡去了。

也就在這天下午,田中正從鄉政府回到仙遊川,他背了半扇子豬肉,在村道上見人就打招呼,說:「晚上有事沒?來我家喝酒呀,我給大家做粉蒸肉吃!」村人便感到疑惑:田中正近些日子怎麼對村裡人態度變了?況且一不逢年,二不過節,又不是田中正或者那英英娘生日大壽,平白喝的什麼酒,吃的什麼肉?田中正就咧著嘴笑了,說:「不逢年過節,就不該好吃好喝了嗎?來吧,到我家去喝一場吧!」那神氣立即使村裡人便思猜:他是為雷大空之死而歡慶嗎?

韓文舉和七老漢「浮丘」完大空,就回到渡船上喝酒解愁。兩個人使勁地喝,喝得就都頭暈眼花。韓文舉說:「老七,你瞧瞧這世事,完了!全完了!我只說仙遊川的風水不僅成了田家鞏家,還有個金狗,還有個雷大空,這世事該要成另一番世事了,可田家還是田家,鞏家還是鞏家,金狗和大空卻做了囚犯!如今大空死了,說是畏罪自殺,大空是自殺的人嗎?大空要是在舊社會,落草當土匪他就是山大王,要是去打游擊,他也能去當個隊長,那是個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人,他能自殺?!大空這一死,金狗我看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唉,這上邊的政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當初嚷道著叫做生意,叫賺大錢,怎麼要抓人就全抓了,既然現在是這樣,那何必當初呢?老七,這就是咱們沒命,兩岔鎮還是人家田家的,州城還是人家鞏家的,咱是人家的草民命啊!來,咱喝,能多喝就多喝!你看過『三國』嗎,你不認得字,可你愛看老戲,戲上『三國』時的曹操喝杜康酒,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咱這不是杜康,但啥酒也能解憂的,喝呀,你怎麼不喝了?」

他把酒給七老漢的杯子倒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咕咕嘟嘟又喝了,還在說:「田中正買了半扇子豬肉,高興得在家裡要擺宴席啊!讓人家擺嘛!我氣不氣,氣得牙根都出了血!老七,咱氣有什麼辦法?咱氣死了連這酒都喝不成了!人家厲害讓人家厲害去,咱惹不起他,咱躲嘛,他田中正總不能再把你我送到牢裡去吧?!」

七老漢說:「文舉,咱不要喝了,越喝越犯愁的。」

韓文舉說:「怎麼能不喝了?喝醉了,是喜不知道,是愁也不知道了,喝醉了好呢!人活在世上真不如一隻螞蟻一棵草呀!草今年死了,明年又活了,大空這一死世上就沒個大空了!唉唉,發財呀,賺錢呀,大空錢多不多,可一死他能再用一文一分嗎?金狗是有本事,爭爭鬥鬥的,現在爭到了什麼,又鬥到了什麼?還是寺裡的和尚好啊,老七,塵世上的事是沒名堂啊!」

七老漢說:「文舉,你是喝醉了,你心不該這麼灰的。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非出這口惡氣不可!」

韓文舉說:「你怎麼出?」

七老漢說:「我上北京城裡告去,脫褲當襖也要去告的!」

韓文舉則笑了,說:「你告誰去?小水她也告了,把狀子塞在錦旗裡給鞏專員告,可最後起什麼作用?聽說狀子呈上去,領導手下的人直接就批個當地處理的條子下來,當地怎麼處理?老七,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沒看清世事嘛!」

七老漢再沒說話,只覺得胸堵頭暈,無言地面對河水。韓文舉還在自斟自飲,鼻涕、涎水也流下來,獨說獨念這人生世事。待到黃昏,兩岔鎮的陸家兒子提了七串三百響的鞭炮來坐船,七老漢說:「傻小子,你這是往哪裡去?」

陸家兒子說:「去田鄉長家呀,買些鞭炮去放放!」

七老漢當下火了起來,說:「你去喝酒慶幸呀?怎麼不領了你翠翠姐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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