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韓文舉對小水那話納悶,小水卻不作解釋,他就犯了心思,天黑時從渡口捎話:他晚上不回去吃飯了,要到七老漢家裡喝酒。小水一個人,不知道該做什麼飯吃著好,想來想去,就懶得在灶上麻煩,啃了一塊乾饃,早早就睡了。

睡到半夜,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全不是以往的疼法,只覺得陣陣扭動,後背麻痛。趴起來用枕頭頂住後腰眼,沒想身下就破了紅,她立即知道不好了,要提前分娩了。可家裡又沒人,又是獨門獨戶,一時喊不來接生的,就一把拉開被褥,從針線筐籃裡去找剪刀,沒有找到,疼痛就將她放翻在土炕的麥草裡。又一陣揪心裂腸的劇痛,使她產生了將要死去的恐懼感,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僵硬了,喉嚨像被人卡住,氣喘不得,掙扎,用盡一切努力地掙扎,她快不行了,頭髮揪下來一把也不覺疼,臉色烏青,汗如瓢潑,似乎已經看見福運就站在她面前,突然,就嘭的一聲,如一盆水潑出,胎液、血漿流下來,同時看見了一個肉乎乎的孩子出現在麥草窩裡。她忍受著疼痛,慢慢挪動著身子,從牆上取下了福運當年鍛造的又親自上山砍荊使用過的彎鐮,在口裡抿了幾抿,將臍帶割斷了。當她用一件破衣裹住了孩子,看清那兩條豆芽菜一樣細嫩的腿間夾著一個直立的小東西,她叫了一聲:「福運,你有兒子啦!」就無力地倒在那裡,臉上是笑是汗是淚。

關在屋中的黃狗,目睹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生人場面,急得在炕下轉來轉去。當小水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的時候,牠就大聲叫起來,使勁地抓炕沿,又去抓關嚴了的門。小水就說:「狗子,狗子,不要怕,你又有了主人了!」黃狗還是焦躁不安地大叫。小水就又說:「狗子,你是嫌家裡沒人嗎?你是要去叫伯伯嗎?」黃狗不叫了,卻又去抓門。小水知道了狗的意思,她爬起來,用血手開了門,就抱住了黃狗說:「伯伯在七老漢家,七老漢,你懂了嗎?」狗便箭一般衝出門去了。小水終於鼓足了勁,從灶火口掏了一簸箕灰土撒在炕草上的血水上,就又用一卷破棉套墊在自己身下,靜靜地昏死似的睡下了。

韓文舉正和七老漢喝完了一壺酒,腦袋沉重,腳下發軟,一邊責賤七老漢再拿一壺酒來,一邊大罵那些當官的坑死了福運,末了就拿自己手打自己耳光,後悔年輕時不該聽了學校先生的話用心讀書,而沒有也去上山打游擊。七老漢知道他是醉了,死不肯再拿出酒來,在酒壺裡盛了涼水讓他喝,他人醉酒味不醉,將壺也摔了。正鬧得不可開交,黃狗跑進來,汪汪地只是叫,韓文舉猛地酒醒了,叫道:「狗子,你怎麼來了?家裡有事嗎?」

黃狗汪汪三聲,掉頭就往出跑。

韓文舉說:「家裡一定有事了,狗子是來叫我的!」奪門就走,七老漢也放心不下,一塊趕來。

一進門,韓文舉見滿炕的血,小水倒在炕頭,失聲就哭了,捶胸跺足地罵自己:「我那麼愛喝酒?!是我害了小水啊!我怎麼就不去死呢!」

七老漢突然在炕邊說:「文舉,你是瘋了?小水到月子了,給你生了孫子了!」

韓文舉撲過來,就到炕上去看:立即滿臉淚水地就笑了,對著驚醒過來的小水叫道:「孩子,你怎麼不早早告訴伯伯?千不該萬不該我這一夜去喝酒!」說著,突然閉口了,且用手捂了口鼻,拉七老漢到了臥房外,說:「老七,你快去叫張家三嫂子來,讓她來伺候小水。咱倆都喝了酒,讓小水聞到酒味,會閉了孩子奶的!」

七老漢踉踉蹌蹌出去了,韓文舉就走到門外,用指頭在喉嚨裡摳,摳得噁心,將一肚子酒菜吐得一乾二淨,回來又用醋水涮了口,就開始和麵攤餅,燒開水沖雞蛋。張家三嫂子是個小腳,七老漢背不動,讓張家小子背了來,一邊替小水收拾炕,一邊重新為孩子擦身,用乾淨布包裹。說:「小水,你也真是,事先怎不告我一聲!你伯伯是外邊人,也不懂得這些。你也夠膽大的,用彎鐮割了臍帶?時間不長吧?」

小水說:「按日子算還不到時候,沒想他就出來了!時間倒不長的。」

三嫂子就說:「多虧生得順當!我那大兒媳婦生過兩個娃娃,都是橫的,上了炕折騰了一天一夜,出來的先還是一條腿,可把人能嚇死!現在你就放心,我這幾日就住在你這兒伺候你,你想吃些什麼呢?」

小水感激得拉緊了老人,說:「嬸嬸你真好,你是我娘哩。我這陣好生害怕,真不知道剛才是怎麼生的!」

韓文舉將荷包雞蛋泡餅子端了來,一眼一眼看著小水吃了,就對七老漢說:「老七,這下就好了,我韓家有了頂門立戶的人了!忙了你半夜,你快回去歇下吧。」送七老漢出門,卻從櫃裡取出一瓶酒來說:「把這帶上,這是喜酒,這裡喝不成,你拿回家去喝吧!」

三嫂子就笑了,說道:「文舉,這月子裡你可一口酒也不要沾!明日一早拿一撮線吊在大門環上,免得生人進屋來,沖了孩子,孩子月裡會不停地哭哩!」

韓文舉連聲稱是,也泡了一碗餅子,端給三嫂子吃了。

第二天,韓文舉買了兩串鞭炮,一串在家門前放了,一串在山頂上福運的墳頭放了。村人都來到門前,三嫂子卻將男人們趕走,只讓女人家進去看孩子。孩子長得酷似福運,但都不敢說,只道:「多像小水,將來怕比小水還俊哩!」

小水卻將伯伯叫到炕邊,說:「伯伯,你今日一定到鎮子上去,給大空打個電話為我請假,再給金狗打個電話,讓他能回來的話回來一趟。」

韓文舉照此辦理。金狗和大空接到電話,幾乎同時想將喜訊告訴給對方,結果在街頭相遇,喜歡得就進了一家酒店,要了一碟雞肉塊,兩壺酒,喝個大山傾倒。商量的結果是,過上幾天,兩人買上重禮回去,給福運的兒子過「看十天」。第八天裡,雷大空坐了公司的小車,和金狗滿寨城跑著買東西,先是童衣童褲,再是童鞋童帽,又是童氈披風。買了穿的再買吃的:奶粉十包,橘子汁五瓶,白糖十斤,紅糖十斤。最後又買了大人小孩的用具:小水一身衣服,小孩奶瓶奶嘴,小水包頭的絲絨巾,小孩的防淹的滑石粉。亂七八糟,五花八門,塞了幾大包,兩人坐小車到了兩岔鎮。

鄉政府的大院突然開進一輛小車,慌得田中正跑出來迎接,卻見下來的是金狗和雷大空,當下就瓷在那裡。雷大空偏叫道:「田鄉長好啊!」

田中正只好說:「好,好,你們回來啦!到房子喝茶嗎?」

大空說:「不啦,我們回村裡去。車放在你這兒丟不了吧?」

田中正說:「沒事的。」

大空便和金狗提了大小皮包往仙遊川去。

消息已有人飛報到渡口,韓文舉早早將船撐過來,見面就嚷道:「啊,仙遊川是出官的地方,田家、鞏家的官人回來,坐的是黃吉普,你們倒坐的是兩頭尖的臥車,真是衣錦還鄉了!」

上了船,雷大空突然叫苦起來,說:「怎麼忘了給伯伯買一件賀禮?」

韓文舉說:「你們給孩子和小水買了這麼多,給我買做什麼的呀?」

大空說:「你是當了爺爺嘛!」

說得韓文舉高興起來,直發感慨:「人到底還是要到外邊去幹事,大空在家時那個窩囊勁,如今事幹大了,理也懂得多了!」

金狗就說:「腰內有了錢,說話也口大氣粗嘛!」倒使大空臉面發紅,不好意思起來。

整整花費了半晌時間,金狗、大空、小水、韓文舉坐在炕上給福運的兒子起名字,韓文舉主張叫些並不好聽的名,這樣以反求正,對孩子更吉利,譬如「豬娃」、「醜蛋」、「鎖鎖」、「疙瘩」。雷大空則堅持起城裡人的名字,要麼叫一個單字名,要麼就除過姓外,叫三個字、四個字的名,說州城裡現有個時興,孩子名學外國人,都將父母姓一起,再起兩個字名,福運姓張,小水姓韓,就譬如叫:「張韓大山」,「張韓抗田鞏」,連針對田家、鞏家的意思都有了。小水徵求金狗的意見,金狗說:「那都不好,依我看,起一個小名叫『醜蛋』,村裡人叫著順口,越是叫醜越不醜。再提個大名,將來上學時報名用,一時想不起來,咱拿個字典,翻兩次,每一次翻到哪一頁,第一個字就為準!」大家都說:「金狗真是文人,主意都文縐縐的,將來孩子長大了,讓金狗帶著去寨城上學。」字典翻起來,說來真妙,第一次翻到「鴻」字,第二次翻到「鵬」,都是志在千里的飛行之物,大吉大利。福運當年是招入韓家門的,這孩子自然姓韓,韓鴻鵬,這名字就在村裡傳開了。孩子有了名字,四人就商議「看十天」的事,小水說:「你們的心思我全領了,我想福運要是地下有靈,他也不虧和你們好過一場,也能瞑目了。可話說回來,福運畢竟死了,家裡也沒操持的人,你們又是大忙人,這『看十天』也就罷了去,難道過『看十天』孩子就一定長得好,不過『看十天』就不好嗎?」金狗說:「正是福運不在,我們才要熱熱鬧鬧『看十天』,也是爭一口氣的。操持的事你們都不要管,韓伯你到時候只要招呼客人就行,一切東西由我和大空張羅,你今日就去通知眾親廣戚,村巷四鄰,能來多少人就來多少人!」金狗和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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