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鞏寶山以極快的速度將金狗所寫的材料呈轉給省委,並附有一信,反映了他在仙遊川作過親自調查的這家受害人家庭的情況,鮮明表明了自己的義憤態度,省委主要領導人在金狗的材料上批示:為田老六烈士樹碑建亭是應該的,無可非議的,但白石寨縣委在此活動前後的所作所為卻是黨紀不能允許的!便責令地區組織調查組進駐白石寨,進一步調查落實,嚴肅處理。

金狗此時卻返回了仙遊川。

他建議小水到白石寨去,說他已給雷大空講好,要她在城鄉貿易公司幹活。小水身有重孝,形容憔悴,當下就愣著失神的眼睛,說:「金狗叔,你不是說大空靠不住嗎?」

金狗說:「可現在有什麼辦法?福運不在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又要養活韓伯,你能顧得過來嗎?大空雖是混世的魔王,但我也能理解他,一個平民百姓,要成點事,也多少需要他這種衝勁。你暫時先到他那裡去,掙得一筆錢,還了埋葬福運的那筆欠款,安頓好你伯伯的生活,等日子擺順了,咱再想別的辦法吧。況且你有身孕,一個人在家哭哭啼啼,真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小水又和韓文舉商量,韓文舉也同意,拉著金狗說:「金狗,我小水命苦,我也命苦,原說我和小水將來全靠了福運了,沒想他竟一個人甩手先走了。韓伯一直待你沒有二心,你又和小水先前有過那一場事,你就可憐我們了!」

說著,韓文舉就要跪下去的樣子,熱淚又流了許多。金狗從未見過韓文舉如此激動,心裡也泛上酸水,說:「韓伯,你不要這樣說話,我之所以有了今天,哪一處不是受你們的照顧?如今福運死了,我少不得盡我的一份責任。你放心吧,只要有我金狗吃的飯,就不會讓你和小水餓了肚子!咱還要活下去,剛剛強強活下去才是!」

小水便又去福運墳上奠了酒,化了紙,又為伯伯磨了麥麵、雜麵,碾了大米、小米,就和金狗到了白石寨。雷大空果然說一不二,安排小水在公司幹些零碎雜活,月薪倒比一般人拿的多。

兩岔鎮的鐵匠鋪只好關門,房子又讓另一家租用而去開作飯店了。

地區調查組經過內查外調,逐項落實,「青年記者學會」的同行們又大造輿論,施加壓力,結果證明金狗所反映的情況完全屬實。調查組寫文呈報省委,田有善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田中正除了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外,職務上又被降為兩岔鎮鄉長。

這事又一次轟動州河地面,人們到處傳說著金狗的事跡,說他是官僚主義的剋星。到後來,越傳越奇,說金狗之所以這般響噹噹、硬邦邦地做一顆銅豌豆,使那些官僚主義咬不動吞不下,哭不得笑不得罵不得打不得,是因為金狗不是人,是怪胎所變,是前世「看山狗」所託生。於是,人人爭尋「看山狗」!但「看山狗」怪就怪在州城沒有,白石寨沒有,而深山沒有,老林裡也沒有,唯獨在兩岔鎮的仙遊川一帶。便有好事者就捕捉了那鳥在市場兜售,價大得嚇人,竟一隻換一頭奶羊。可買來的「看山狗」離開仙遊川的山林,囚於鳥籠之中卻不吃不喝,日夜鳴叫,全都蹬腿而亡。因此,州河兩岸所到之處皆掀起「看山狗」崇拜熱,家家中堂上的「天地神君親」牌位左右畫上了「看山狗」圖案。再到後,那門框上畫,說是拒神鬼於門外,在牲畜棚上畫,說是鎮狼虎得安寧,病疾者裝一張畫紙,可禳災祛邪,遠行者裝一張畫紙,可吉星高照。以至白石寨、荊紫關、州城的那些賣鼠藥的小販也掛起招牌是「看山狗滅鼠劑」。

金狗哭笑不得了。

他畢竟僅僅是一個記者,工作單位又在白石寨縣委管轄的記者站上,聲名鵲起,使一些人不得不重視他,也更使他在往後的工作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凡他寫了什麼報導,不管是表彰性的還是批評性的,皆會立即有人上書報社,控告說嚴重失實,且又有人以他的名義給一些單位和人去警告信,這些單位和人收信又呈轉於白石寨縣委和州城報社,便證明他以記者的身份在下招搖撞騙,胡作非為。

金狗對這些情況,有些清楚,有些則不清楚,當報社領導封封轉來這些控告信件給他後,要他注意影響。考慮是否由白石寨的記者站調到報社機關來或者到別的縣記者站,金狗向領導申辯他的清白,請求正因為這樣,他要繼續留在白石寨!

到了九月,也便是金狗三十五歲了,來年就是門檻年,小水早就提出要給他過一過了。且聲明:要過就要大過一場,她要發動更多的人給金狗送虎頭帽子送虎頭鞋,送紅褲衩和紅腰帶,保佑他在人生過半的關鍵年頭消災滅難,萬事如意,大走紅運,力爭成親立家!而她自己,則已著手買了一塊紅綢布做了肚兜,日夜精心地在上邊用五彩畫線刺繡一個「看山狗」圖案了。

這天,金狗又收到一堆報社轉來的信件,大都是各地群眾所寫,有些是溢美頌揚他的,有些是求他申冤的,有些則是惡毒咒罵的。看到最後,有一封竟是州城的石華寫的!他大吃一驚:她怎麼會來信了?!自他那次從她家出走後,他每一次去州城再沒有去過她家,也沒有隻言片語的信件給她,緊張的生活使他竭力在遺忘過去,遺忘這個女人。但金狗確實是多次夢見過她的,常常半夜醒來便沒能入睡,獃獃地坐在床上到天明,甚至激情震動,煩躁無法排泄,他一個人走出到寨城外的某一黑暗之處手淫,而又以此在睡眠中遺過幾次精,弄得心神灰沉,精神萎靡。他痛苦地咒罵過自己,抓著自己的頭髮,搧打著自己的臉,恨自己的無能和卑劣!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自控,金狗終於戰勝了自己,他堅強起來,身心也康復起來,發誓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再去見石華了!如今信的到來,使金狗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站起,大口喘氣,他不得不又翻覆起過去的一切,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神差鬼使,是緣法,是命運了!

信寫得極長,雖然錯別字滿篇,但感情真摯,令人不能靜讀。先是一古腦的埋怨,甚至罵他不懂得女人,不懂得人的感情,後是敘述了她如何打聽他處境的苦楚,新近聽人們議論他又參倒了白石寨縣委田家派的事兒,才得知他現在的情況。接著,就大寫她現在對他的思念,說他們夫婦怎樣在飯桌上談起他,結果使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怎樣在夜裡談起他,結果大睜著眼睛守候到天亮。信的後半部分介紹了她的近況,說她已和那一位曾經看上他但他卻拂手而去的女子一同調到另一個民辦的公司,這個公司是如何氣派,在省城也建立了一座貿易大樓,結識了一大批省委、省政府的高級領導幹部的子女,這裡邊有的人相當糟糕,是沒有在政治上撈到什麼官位了,就來大發經濟財的,什麼膽兒都有,什麼手段都施,花錢大方如流水。但在這一層人裡邊,也有些能幹的人物,消息靈通,精明而有思想。她說她認識到中國的事情是離不得高幹子弟的。

「你幾時到州城來,一定到我家來啊,我介紹你認識幾位。說老實話,你是我社交中認識的一位有才幹使我動情的人,但你的身上有小農經濟思想,有一種無形的但沉重的東西束縛著你,嚴格講,你不是個政治家!(請不要笑話我運用這些名詞,這都是向高幹子弟學來的!)你與我的交往,你突然離開報社到記者站去,又莫名其妙地從我家走掉,也正說明了這一點!」

金狗讀到這裡,忍不住笑了:石華說的是對的,幾年不見,石華真的是得刮目相看了!他不覺又想起了曾在仙遊川渡口上碰見的那個神秘的考察人。是的,他金狗不是個政治家,他只是一心想當一名真真正正的記者。他並不後悔當時離開州城,甚至是慶幸,如果仍待在州城,他與石華的關係繼續發展,那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而他的一切抱負就全部毀了!石華,我到底不是高幹子弟啊,我是一個社會最底層的最無能為力的農民兒子!我只是在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信的最後一節,石華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他們公司和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最近有了聯繫,她是在省城的一次宴會上見到並認識了雷大空,本來他們公司要和山西一家林業種子公司做一筆生意的,但因談判不成,轉讓給雷大空他們了。雷大空很是感激,與她交談中才得知與金狗是同鄉、朋友,得到了詳細的金狗近況。自此,金狗才明白了石華為什麼會直接把信寄到記者站來,心裡說道:這個世界也真太小,山不轉路轉,什麼事也不能隱匿,什麼人也不能躲避過呀!

這天夜裡,金狗失眠了,石華的來信,使他認認真真地思慮起自己的婚事了。在白石寨,像他這樣大的小夥子沒有成親,已經寥寥無幾,在仙遊川、不靜崗,比他小幾歲的同輩人幾乎個個成家有了孩子。國家的政策是生一胎的,如果沒有限制,他們就會像下豬娃一樣生下三個四個。他們負擔沉重,日子拮据,但做了父母的小男小女雖然衣著骯髒,頭蓬面污,而他們有他們的樂趣,來取笑那些光棍們做人的寡味。畫匠,金狗的老爹,忍受不了村人的奚落,曾經在寺裡一邊作畫,一邊傷心落淚,他不止一次給金狗捎書帶信,要他快解決自己的婚事。可金狗到哪裡去找呢?金狗現在是吃公家糧的人,是聲名赫顯的記者,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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