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翌日,是個乍紅的日頭,天氣十分的好。一清早,白石寨城內的各部各局、各個有關單位的代表列隊集合在北門外公園裡的大場子上,八角翹簷的亭子上掛了挽帳,四周的奇花異草全都開放,左右排列的柏樹、松樹上一條一條垂吊著紙帶,大小不一色彩存異的花圈擺滿了亭的兩邊,而石碑卻被紅綢子覆蓋得嚴嚴實實。典禮會主席台就設在紀念亭前的磚台上,擴大器、收錄機、大喇叭銀光澄亮,電線交織,錯綜複雜,不停走動的儘是胸前別有「工作人員」證件的人。

但是,主持會的縣委書記田有善卻不在。

少先隊的孩子們穿著整齊,白上衣,藍下身,鑼鼓號角吹打了一陣,發現大會並沒有立即開始的意思,聲響就慢慢低下去,末了終止。公園的大門口,雲集了一大群小攤小販,他們以為今日人多,必是賺錢的良機,但無數的工作人員卻揪著他們的衣領將他們轟開,門口不能待,門外的大場子上也不能待,他們只好隔著鐵柵欄門遠遠窺探了一番,就一步一回頭地到寨城北門內的集市貿易場去了。這日正逢初六,三、六、九是縣城集市貿易日,北門內就是全寨城最大的雜貨貿易點。大到木材、竹器、農具、家什,小到頂針、耳環、紐扣、掏耳勺,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驢馬豬羊雞狗貓兔,打滾的打滾,拉屎的拉屎,經紀人的手在草帽之下衣襟之內捏指論價,劁豬的騸貓的當場揮刀表演,一片的騰騰煙塵,一聲的嗡嗡吵嚷。更有那賣菜的一邊高叫自己菜鮮秤準招攬顧客,一邊菜筐裡流出才從河裡淋在菜葉上的水污濕了顧客的鞋襪而賠禮道歉。那些開設各種風味的飯棚裡,黑煙紅火,爭桌搶凳,碗盤繁響,結果有的食客就吵起來,吵到極致,大打出手,飯連碗忽地砸來,涮鍋泔水猛地潑去,有飢餓而不好事者就紛紛蹲在棚外街面上吃喝,吃喝畢了碗筷隨地便放。直鬧得交通堵塞,汽車不能過。後來突然來了一隊公安幹警,衝到這些賣飯賣菜售牲口售雜貨的面前,喝令買賣停止,移至寨城西門口去。這些賣主不解,差不多在說:「我已經交過稅了呀,你瞧瞧,這是市場管理費的收據,這是衛生費的收據,這是營業費的收據,這是——」幹警們就吼道:「北門外公園開全縣大會,這裡不準貿易,你聽見了沒有?!」有賣主再說:「會開它的會,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嘛!」幹警們就說:「你們堵塞交通,破壞氣氛,你要不走就收了你的營業執照,到公安局論說去!」於是,百口噤住,慌忙收攤關門,人像逃難一般四下散去,便有清潔工手執掃帚烏煙瘴氣地掃起街面了。

但是,田有善書記的小車還沒有來,省、地領導的小車也沒有來。

坐在大場子內的各界代表嚴肅地靜坐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先是有一個扭頭往公園的右牆角上看,立即就有了三四個人也扭頭去看,末了,是幾十人,幾百人,全場的人都扭頭去看。可惜什麼也看不出稀罕,只看見牆角上的瓦楞裡長了一株狗尾巴草。扭著脖子的腦袋又轉回來,誰也沒有說話,也用不著說話,但都將一個「無聊」蓄在了心裡,同時卻慶幸時間又過去了十分鐘。後來,就有人站立起來,活動腳腿,將目光再一次停駐在紀念亭上,數清了面對著的那一面頂上的瓦,且以此類推出八面相加的總和,就說一句:「這亭子能花多少錢?」立即有說三萬的,有說五萬的,末了就吐舌頭,感嘆田老六有如此後福!一個便說:「他有甚福!要是活著,光他坐的小汽車,一輛就值十二萬哩!田家的祖墳風水沒鞏家的好。」一個說:「這倒不一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鞏家人都活著,怎不見給鞏家立個紀念碑?」金狗在人群裡蹲了一會兒,連抽了五根香煙,就走到大會場子出口,問通訊組一位攝影師:「田書記呢,太陽老高了,怎麼典禮還不開始?」

回答是:「許司令昨日是到了地區,打電話今日一早和鞏專員一起來,田書記就率領了幾個副書記、縣長到縣邊界上去迎接了。也不知怎麼搞的,至今還不到?」

金狗笑了一下,說:「當個書記也夠累的了!」

回答說:「累呀!我知道他已經兩個晚上沒睡好覺了,成夜安排部署!」

金狗又是那麼一笑,就出了公園門,到城門洞內的一家酒館去討了酒慢慢坐喝起來。

酒館主人有個女兒,坐在櫃檯內一邊打酒,一邊嗑瓜子兒,樣子俏俏的,眉裡眼裡幾分酷似小水。金狗就看得走了神,喝過二兩,又要了二兩,一時腹熱腸軟,思想起福運來,眼角不覺已潮濕。如此癡癡獃獃半晌,聽得見寨城門外的公園內鞭炮齊鳴,知道是許司令那些人已經到了,田老六的紀念碑剪綵揭幕了,僅聽見一男一女的廣播站工作人員現場向全縣人民轉播大會現場的報導,又聽見了田有善宣讀的來賓名單,職務,足足長達二十分鐘!接著是田中正以烈士親戚的身分宣念懷念之情,接著是許司令的講話——金狗腳高步低出了酒館,又來到公園大門口,卻見三四個別戴著「工作人員」證件的人將一個老頭架著飛跑過來。那老頭身子使勁往下沉,雙腳就在地上踢騰塵土。金狗甚是奇怪,看清架人的一個是縣委宣傳部的,便過去問道:「小李子,怎麼回事?」

小李子還未開口,那老頭就一把拉住了金狗,鼻涕眼淚汪汪地下來,說:「這位領導,你評評理,我為什麼不能見見許司令?他當司令了就認不得我了嗎?你們讓他認嘛,他要認不得我,算我是壞人破壞,要是他能認得我,我就有話要對他說呀!」

金狗莫名其妙,盤問了好久,才弄清這老頭叫蔣來子,老山溝人。先是田老六和許飛豹打游擊那陣,蔣來子也參加了革命,他是專給田老六餵馬的,餵過整整六個月的馬。他沒有槍,田老六隻發給他一顆手榴彈,一直沒有撂過,後在一次戰鬥中撂出去,沒有拉導火索,沒能爆炸,但那匹馬卻餵得一根雜毛也沒有。六個月後,在州河馬王溝打了一仗,田老六的馬讓飛彈打死了,以後再沒有了馬,他就又回到村裡去種莊稼。解放以後,打過游擊的人全部當了官,最少也吃了國家月薪,他依然在當農民。當農民也就罷了,他不識字,讓他工作他也工作不了。可五年前,兒子上山去割柴,滾了坡,患下傻症,老伴又長年臥病,村裡人鼓動他去找政府,提說前事,要求照顧,但縣政府和縣委卻一直沒人理睬。這次聽說許飛豹成了司令來到白石寨,就跑來要許司令替他作證,工作人員卻死攔住不讓進會場。

蔣來子哭喪著聲音說:「我也是革過命的人呀!我要是那一次和田隊長的馬一塊被打死,我現在也是烈士哩,我墳頭上也是放你們送的花圈的。可我活著,你們就不管了?我不姓田嘛,我不姓鞏嘛,可我是共產黨的馬伕!只要他許司令認出我,我也不想去當官,但也該享受一下照顧呀!」

金狗看著這老頭衣著邋遢,面容憔悴,並不是無賴刁潑之徒,就說:「讓他去見許司令,或許他說的是真情。」

小李子說:「讓他去見許司令,這成什麼體統!他找過幾次田書記,又哭又鬧,睡在縣委大樓道上不走。讓他去糾纏許司令,那影響多壞!」

蔣來子就說:「我不鬧的,許司令要是不認識我,我轉身就走了,天不怪地不怪的,那隻怪我命苦!」

金狗就對小李子說:「許司令是最熱愛勞動人民的,何況這老頭又是許司令過去的戰友,你要攔擋錯了,許司令怪罪下來,你怎麼交代?」

小李子想了想,就答應老頭去見見許司令,卻警告不得在許司令面前胡攪蠻纏,便幾個人帶進會場,讓他待在紀念亭旁邊的一所州河革命史展覽室的休息間裡。

典禮終於結束了,許司令和鞏寶山、田有善來到休息間喫茶。金狗是認識鞏寶山的,一直注意到他的神色,瞧著臉面蠟黃有氣無力的樣子,就知道他對這次典禮活動不感興趣,卻身在許司令之下,又只好陪同而來了。許司令和田有善在說話的時候,他就尷尬難堪,只是苦笑著打哈哈。金狗就故意在他面前走過,鞏寶山果然發現了,打招呼,並熱情地走過來和他說話。

金狗說:「鞏專員你也來了?」

鞏寶山說:「是得來呀!」

金狗說:「為烈士樹碑這就使州河人民又一次受到傳統教育,永遠不會忘記當年犧牲的先烈了!今日為田老六烈士樹碑,下來怕就又要在州城給別的烈士樹碑了吧?應該再樹一塊巨大的革命紀念碑!」

鞏寶山卻低聲說:「你也是這麼想嗎?你是記者,下邊的情況瞭解得多,人民群眾也是這麼議論的嗎?」

金狗說:「是這樣議論的。我原先還以為這塊紀念碑要樹在州城的,以為你要主持的。你是當年游擊隊的支隊長,唯一健在的領導就是你啊!」

鞏寶山便笑了,他笑得很苦,末了還攤攤手。但立即又說:「金狗,聽說你一直在白石寨記者站,你怎麼不常到州城去?你應該多到我那兒去坐坐呀?!又寫了什麼好文章了?」

金狗一邊回答著,就一邊偷眼看那馬伕在叫許司令。許司令抬頭見是一老頭,點頭微笑著,且伸出手與馬伕握了握,問:「這位老同志也來參加典禮了?」馬伕說:「許司令,我來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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