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雷大空回到仙遊川,直腳就到福運家來。金狗正好在那裡談論蔡大安送酒一事,分析形勢,估計事情有了變化,沒想大空一腳進門,大獲所望,個個暢美無比。矮子畫匠一把推了桌上韓文舉正搖出的六枚銅錢,說:「金狗,大空無罪回來,咱也就不惹田中正那賊了,咱也不回家做飯,在這兒一起吃頓團圓飯,你陪著他們,我回家取那兩瓶虎骨酒吧!」旋即去家取了酒來,後又同小水、福運一起下廚房,做了砂鍋豆腐,四喜丸子,苜蓿炒肉,心肺清湯。六個人好痛快地吃喝了一場。

酒飯間,問及牢裡情況,雷大空脫了上衣,露出背上道道傷痕,直罵那些打他的人。小水手撫了傷口,心裡無限痛楚,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大空說:「你們都不要傷心,坐坐牢也算我經了一場世事哩!先到牢裡,我好不急呀,整日拿拳頭砸牆,拿頭碰鐵門,差不多要瘋了去!但後來就不喊了,喊頂什麼用,喊得厲害了你肚子饑!」

小水就眼淚花花起來,說:「都是我害了你,瞧你原先多壯的身子,現在——」

大空說:「先進去,一頓飯一個饃一碗湯,我吃一半就讓給人了,過了十天,他娘的老只害肚子饑,頭一靠在牆上就想,可不敢死去,要死也得讓我美美吃一頓小水擀的長條麵再死!」

大家就笑起來,小水卻笑不起來,就一邊不停地給大空夾菜,大空也就不停地往嘴裡塞,狼吞虎嚥的樣子,似乎要把這些日子未吃飽的飯全要補回來。韓文舉就說:「大空,你不要急,回來了有你吃的,別沒餓死在牢裡,倒撐死在家裡了!」

大家又笑了一回,開始猜拳痛飲。先是大空打「貫通」,兩隻手同時伸出來變化指數,喊得又急又快,只有韓文舉與他能交手,但韓文舉拳術上老謀深算,大空就只有杯杯喝酒了。大空說:「喝就喝,在牢子酒把我都想死了,現在輸了還能喝,豈不是好事!」

韓文舉說:「大空這話說得好哩,我為了喝酒才學的這一手拳,可拳學好了卻總是贏,想喝也喝不上了!」

雷大空喝得眼睛發紅,聽了韓文舉的得意話,倒極不服起來,挽了袖子,說:「再來十二拳,怎麼樣,十二拳我要輸了,我和你來廣東拳!」

韓文舉說:「廣東拳?廣東拳是什麼樣?」

雷大空說:「你連廣東拳也不會呀?!那咱來日本拳,你會日語嗎?」

韓文舉說:「你他娘的坐了一回牢倒學得一身本事,日本語你當我不會嗎?『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八格亞魯!』」

滿座全都笑噴了,金狗說:「算了算了,你們這些酒鬼啥事都要謙虛,一喝酒就誰也不讓誰,胡吹冒撂開了!咱全體劃一種拳,免得你倆劃著讓我們盡看了你們!爹,你也坐近來吧!」

矮子畫匠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端菜倒酒,金狗叫他,他說:「我喝不了酒,又什麼拳也劃不了,你們耍吧!」

眾人就行「老虎、槓子、雞、蟲」拳令,先是大空的虎吃了福運的雞,而韓文舉的槓子又打了大空的虎,但金狗的蟲吃了韓文舉的槓子,小水的雞則又吃了金狗的蟲。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翻杯倒,滿座笑語,直鬧得不亦樂乎。金狗興奮起來,連連叫好,說:「今日要是有錄音機,錄了這酒會,真是一篇妙文章哩,你們聽聽,這酒令也不知是誰發明的,完全說的是社會規律嘛!」

韓文舉說:「怎麼個社會規律?」

金狗說:「老虎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槓子,槓子打老虎——這是一物降一物,互相制約嘛!」

福運說:「你是說田中正欺負咱,縣委又能管住田中正,州裡又能治縣委?」

小水當下叫道:「人都說福運笨,福運今日這話說得還入了門兒!可咱做百姓的到底不行,這場官事若不是金狗叔,大空少不得坐三年五年牢哩!」

韓文舉說:「這話著!為什麼多虧了金狗,就是金狗手裡有個記者證!他們當官的手裡有權,金狗手裡有記者證,也就是權嘛!」

大空笑說:「韓伯罵了一輩子當官的,韓伯說到底還是討巴望成官的!」

韓文舉說:「誰不是這樣?田中正沒當官的時候,他也罵當官的,他當了鄉書記,他也沒忘罵縣上一些官沒他的本事大哩!你們說要往州裡告,田有善他也就軟了,我想他田有善怕不怕鞏寶山,怕;恨不恨?恨得牙根都要出血哩!你別以為我在渡口上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金狗就是一面恨這些當官的,一邊又討好著這些當官的,才把你雷大空救了!金狗,你說我看得準不準?」

金狗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韓文舉,腮幫子鼓起來,脖子也脹粗了,小水以為金狗要對伯伯發一通不滿的怒火了,但金狗卻始終沒有說話,抓過酒壺又給自己杯子裡倒滿了。

小水說:「伯伯,大家是來喝酒的,又不是聽你來上課的,你招呼大家喝啊!」

金狗就首先端了杯子喝下去,還是一語未發。酒桌上的氣氛就冷下來,韓文舉再以喝鼓動,興頭總不比剛才了。金狗瞧大家喝得沒了勁,就站起來說:「怎麼不好好喝了?大空,你就打一個『通貫』啊,我頭有些暈,我到炕上去躺一會兒,過會兒我還要再打一遍『通貫』的!」

說罷就離桌進臥屋去了。

韓文舉說:「金狗怎麼啦,我沒有說他什麼呀,我全是說他好話的,他上了我的怪了?」

雷大空說:「不是我說不好聽的話,金狗比你韓伯強出一百倍,這次金狗要是你,我雷大空確實也就完了!讓他歇會去吧,他或許這些日子為我太累了,趁不了酒勁的。來,咱划拳喝吧!」

金狗在臥屋裡,四肢伸長地睡在炕上了,他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酒喝得多,但他確實感到頭痛。韓文舉的那一席話,說著無意,聽著有心,正捅在他多少天來最委屈的也最感到傷心的痛處!他制止田有善準備召開河運隊現場會,他營救雷大空,在這兩件事上,他金狗是成功了,但對於這種成功,他並不像小水、福運和韓文舉那樣高興,卻總覺得這其中包含著巨大的「恥辱」。他違心地去為工商管理局寫正面報導,違心地去說些田有善愛聽的話,違心地以記者的身分去恫嚇、威脅公安局長,又違心地以企圖上告到州裡去來壓制田有善——這種機智的周旋,他忍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壯壯地大幹一番,而他卻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油滑,油滑又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正派人所不能幹的啊!

小水進臥屋來了,她發覺金狗是有了心思,但她不瞭解金狗的心思又犯在哪裡,她只能以女人的溫柔和體貼給金狗端來了漿水,她讓金狗喝喝,問他哪兒不舒服?

她說:「你別把我伯伯的話放在心上,你不知道他一沾酒說話就沒個準頭嗎?」

金狗說:「韓伯說的是對的。」

小水說:「可你做的也全是對的呀,無論如何,咱總算是勝利了!」

金狗卻搖頭了,他向小水傾訴了自己的屈辱,他甚至無比困惑,以懷疑的口氣詢問小水:憑自己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能否完成對田中正這些人的制伏,能否完成對官僚主義的鬥爭嗎?面對著金狗,小水能說些什麼呢,她只是勸告金狗世事就是如此,不這樣幹又能怎樣呢?喝吧,喝了這漿水醒醒酒,悶氣也就消了。

金狗將漿水喝下了,漿水很涼,很酸,酒的衝勁壓下去,吐出了一口濃痰,腦子漸漸平靜了,他瓷著眼看著小水,像是問小水又像是問自己,他說:「這麼說,這樣幹是必然的?」

小水卻無法再回答。

兩個人就默默地對看著,聽外間裡雷大空和韓文舉大呼小叫地划拳,是雷大空又輸了,韓文舉在得意地訓斥大空須喝下一杯不可。

雷大空就喊了:「金狗哥,你好些了嗎?你來打『通貫』吧,咱年輕人倒來不過韓伯了,我才不信呢!」

金狗和小水才要走出去,門外狗就咬,隨之進來了蔡大安和田一申,拱手嚷道是來看望大空的。

金狗剛剛壓下的氣,忽地就泛上來,對著蔡大安和田一申說:「哈,兩個隊長也來了,抓大空時是你們兩個,來看望的還是你們兩個!」

雷大空卻跳起來,舉了酒杯說:「來了好,來了好!二位隊長也是執行命令的嘛,我不會怪罪的,來,我再敬二位一杯!」

蔡大安、田一申入桌就座,接酒仰脖喝了說:「大空,我們那時真是萬不得已啊!如今一切好了,我們也是來向你道個歉的。田中正書記讓我們來,問你們再撐排有什麼困難?有什麼困難只管說!河運隊目下貨源又好了,有一批龍鬚草的運輸任務,就讓給你們吧!」

大空哈哈大笑,說:「實在對不起,我是不想吃水上飯了!我可以實話說給你們,我想在後做一宗生意去,我是無職無權的人,要不被人欺負,就得去賺一筆大錢,這恐怕田書記也不會再說我什麼吧?」

蔡大安、田一申一臉尷尬,迭聲說:「那當然,那當然的,改革年代嘛,只要你真能發了大財,做了萬元戶,田書記還要呈報你到白石寨去披紅戴花呢!」

又喝過幾巡酒,蔡大安、田一申坐著自覺難受,也很快退席而去。韓文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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