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仙遊川裡一切如故。小水和福運對韓文舉說:「沒事的,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他敢聲張嗎?」韓文舉還是憂心忡忡。

第八天,福運和大空撐排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黑壓壓泊了許多船隻。這些船是從荊紫關運了火紙到貨棧的,船工們差不多去了寨城遊逛,七老漢則一邊提了水用刷子洗船板,一邊和旁邊一條船上的人說笑:「東勝呀,你不是幹那事的人,你就不要逞那個能!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結婚了七年,兩個娃娃都有了,明日就回家去,你還抗不到時候嗎?你女人要你出一次船,回去給娃娃扯幾身布料,你瞧你,十塊錢沒了,連個毛兒還沒見!」

叫東勝的是兩岔鎮上的,面黃肌瘦,只氣得一嘴白沫,說:「我幾時了非揍那房主不可!他娘的為了多掙錢,就這樣欺負人!」

七老漢說:「要是雷大空,房主他敢這樣?你又瘦又小,人家一看就不是個老手,欺負了你,你又打得過人家?」

大空問:「誰欺負東勝了?」

七老漢就笑作一團,說是東勝看見別人領了女人到寨城西門口外一家去玩,他也勾搭了一個,掏了五元。到了那家,房主要房價又是五元,東勝才和那女人進去五分鐘,褲子剛剛脫下,房主在門外喊:快跑!公安局的來啦!嚇得東勝和那女人從後窗跳出逃了。過後一打聽,壓根沒公安局人來,是那房主使鬼,故意捉弄,這樣可以加快掙錢次數。東勝氣得去找房主,房主說:那你領那女人重來嘛!女人早跑了,東勝到哪兒去找?回來在船上心疼他的十元錢哩!大空聽了,心裡又好笑又可氣,罵一陣東勝不會花錢不會擺治女人,「活什麼人呢?!」就讓領他去向房主討錢。

七老漢攔住了,說:「事情沒成,也沒可氣的,那過路女人有什麼味道。你看人家石疙瘩,交就交個相好的,來了就到家裡去,鋪氈的蓋棉的,不花錢還管吃管喝,那小子才是有本事!」

東勝說:「他還不是用錢養了那寡婦!」

七老漢說:「可寡婦待人家真哩!我幾次船到這裡,寡婦還在問:『疙瘩怎地沒來,疙瘩找了老婆了嗎?』」

福運問:「哪個疙瘩,是鎮上的嗎?」

七老漢說:「茶鋪灣的,他只撐柴排,就是右臉上有一塊青記的。」

便直起腰,衝著岸上那一個石柱上的小屋子裡喊:「石疙瘩!烏面獸!你還沒個夠數嗎?現在河運可有了管委會,來收稅了,還不快點下來!」

果真小屋子的窗口裡探出一個人頭來,眉目粗糙,右臉上好大一塊青皮。回應道:「七叔,我就下來的,一杯好茶才泡上,我喝了就來!」一會兒下來,眼皮脹脹的。

七老漢說:「烏面獸,你真會享福,怕睡過晌了,還讓我喊叫你!你別以為那上面軟綿綿的,那可是比撐船過灘勞人哩,只是你不覺得。」

烏面獸說:「去了就走不了,她哭哭啼啼的,你讓我怎麼辦?」

另外船上的東勝不能不十分忌妒了,說:「石疙瘩你那麼個嘴臉,倒能有個寡婦為你哭啼,你好艷福!」

石疙瘩也得意了,說:「她真的待我好,一心讓我娶了她,我正作難!你們喝過茶嗎,那兒有雲南沱茶,熬了好提神,我讓她扔一塊下來!」便蕩了排到那小屋近處,一聲呼哨,窗口真的趴一個女人,三十齣頭,臉面十分潔淨。大空也驚歎這麼個俊俏寡婦倒能一心在烏面獸身上。那寡婦和石疙瘩說話,扔下一塊紙裹的沱茶,末了說:「疙瘩,把衣服穿好,別著了涼,你不知道風要滲進你骨頭裡嗎?」

沱茶在一隻壺裡熬著,好多船上的人都集了來。這些人全是從寨城採買畢的,一趟船掙了錢,差不多又都花銷了。他們議論得最多的,是寨城裡貨物的價格。「X他娘的,什麼都漲了價,就是老子的個子不長!地位不長!咱們河運隊要說賺錢也真賺錢,拿到咱手的又是幾成呢?田一申經管貨棧,怎麼又多了幾個採購員,還那麼幾個女的?蔡大安做信貸,又做隊長,一個國家幹部得雙料錢,虧他一天趾高氣揚的,又餵了一條狼狗!我幾時吆那條狗來勒死了,咱們吃狗肉!」

七老漢說:「有個河運隊還是比沒個河運隊好,咱撐船的就只管撐船。要我著氣的是咱出了力,好名兒全讓田中正他們領導佔去!聽寨城人講,論縣上強硬的鄉政府,還數田中正,說他是組織農民致富的典型,怕要往上提一提了!X他娘的,提誰降誰與咱無事,只是鞏家往後越發勢敗了。」

一個說:「田家的官都是七品以下的,鞏家的勢力在州城裡,聽說白石寨的工作在州裡卻排不到前邊去。」

東勝說:「你管球人家哩!福運,你近日見著金狗了嗎,他能讓上邊領導注意到扶助貧困戶的事,可他知道不知道倒讓田中正成了扶貧致富的英雄?」

福運說:「你知道不知道,縣上為什麼沒有開成現場會?你瞧著吧,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他田中正也不會太張狂了!」他想起整治田中正的事,突然充滿了一種豪氣,忍不住要說出那一晚的經過。

大空用腳把福運的腿踢了一下,福運也就改了口說:「金狗本來是可以當河運隊隊長的,可你們都不爭著要求,他現在走了,做了記者,是不能具體管到河運隊的。田中正讓我和大空也到河運隊,若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不去,要去,依我說得讓大空當個隊長!大空,你將來成事了,就提拔咱這雜姓吧!」

大空笑而不答。

七老漢說:「大空你這樣子,好像真的將來要做官?你也球不頂的,你沒根沒基,說話只是直來,比金狗還欠幾成火色,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大空說:「我要是真做官了呢?」

七老漢說:「像你這人,唱個花臉還可以,做主角嗎,這些跟你一塊撐船的,不但沾不了福,反要招禍的,你信不信?官位怪得很,什麼好人上去做了就變!」

大空哈哈大樂,道:「好呀七伯,那我真的做了,第一個就殺你!」就突然連打了幾個噴嚏,想,咱在這裡混說什麼,人家逛了寨城,該採買的東西都採買了。便對福運說:「咱陪不起七伯閒工夫了,咱進寨城去吧!」

兩人從船上跳上岸,雷大空在商店買了一斤鹽,一斤醋,五斤掛麵,準備了排上的吃喝,路過南正街戲院,正出售秦腔《趙氏孤兒》票,福運要看,大空說:「你要看你去看,我不稀罕戲文哩!我在排上等你,戲一完就回來,咱明日天不亮就開排呀!」自個提了吃喝搖頭晃腦而去了。

福運看完秦腔,回到排上,卻不見了雷大空。問旁邊船上的人,七老漢一夥早已去了貨棧歇身,留下守船貨的人說,剛才來了幾個公安局的人,突然包圍了渡口。大空正喝酒,當時看見帶領公安局人的有田一申和蔡大安,還舉了酒杯喊道:「又抓什麼壞人了?來喝一盅吧!」田一申和蔡大安就上了船,一盅喝罷,忽地按住了他,公安局的人就拿銬子銬了他的手。大空使勁掙扎,質問:「你們為什麼銬我?」那公安局的就說:「你破壞改革,毆打傷害堅持改革的領導幹部!」大空又喊叫:「我那是自衛,他田中正到——」話未說完,田一申就一拳將他打暈,拖上岸拉走了。

福運一言未發,倒坐在船頭上。

這天夜裡,福運在公安局的門口跑來跑去,但大門緊關,在對面街簷下蹲著,一眼一眼看那扇鐵大門,鐵門在門樓高處的兩顆燈泡下閃動黑光。他滿面淚水,無力進去營救大空,白石寨城無一個他認識的有辦法的人,只是千聲萬聲恨罵田中正,恨罵田一申和蔡大安。末了,突然記起一個人來,急忙忙向北街一座小樓處跑,那是一個小院,大門叫不開,立在街道朝樓上三層的一個窗子喊。窗子開了,金狗頭探出來,福運叫道:

「金狗,金狗——」哇地痛哭,泣不成聲。

這一夜,金狗正在趕寫一篇文章,到了夜裡兩點才丟開筆紙睡下。倏忽間,他發覺有人到他房間來,定睛看時,是小水、福運和大空,小水一身孝白,福運和大空則皂衣。他覺得他們都年輕又漂亮,相見都來拉著他的手,要他一同去州河裡放排。他高興地去了,一直步行到寨城南門外渡口上,河面上果然停泊著福運的木排。四人上去,排就悠悠地動,小水用大而熱烈的眼睛看他,他也看她,但很快避開了目光,心裡亂糟糟地不知說什麼,幹什麼,望著排下的水說:「州河好深啊!」小水說:「你別坐得那麼靠邊,這水浮躁得很!」一句未了,河面起了大風,水波興動,排顛簸不已。他說:「大空,讓我撐!」大空笑道:「你不相信我嗎?你是州河上一條龍,我也是一條蛟哩!我自信我的水性!」他說:「你別逞能,你在洪水期將三張排連著撐過嗎?」大空說:「你瞧吧!」沒想排突然傾斜起來,一下子將大空和福運掀下河去,河水灰濁,立即沒了其頂。他大叫了一聲,撲了起來,竟發現自己坐在床上,被子全被蹬下床去,自己是一頭一身汗,方明白剛才是做了一場噩夢。看房子動靜時,四壁牆上有什麼晃動,忽大忽小,變幻無常,金狗毛骨頓時悚然,極度恐怖,定睛再看時,原是遠遠的街燈亮著,將室外的清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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