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野麻在荊紫關賣了好價錢,一家人甚是高興,此日福運從白石寨回來,已是天黑,脫衣睡在炕上了,悄悄地說:「小水,你睡過來,我告訴你個好事哩!」小水說:「你太乏了,睡吧!」偏不過去。福運就抱了枕頭睡到這頭兒,說:「我給你說金狗的事哩!」小水支了耳朵,偏故意背著身子沒反應。福運又說:「今日在白石寨,我和大空碰著金狗啦,金狗還是那樣,招呼我們到飯店裡吃了一頓飯的。」小水轉過身來,說:「你和他吃什麼飯?你掏不起錢嗎?你好沒出息!」福運倒生氣了,說:「小水你是怎麼啦,還生金狗的氣嗎?無論怎麼說,金狗是個好人哩!」小水見福運這樣,去了好多顧慮之心,不覺又想起那個當年的「冤家對頭」,眼裡就悄然無聲地流下幾顆滾燙的淚水,緊緊地抱住了福運,說:「你只要能理解他,我心裡也高興,他是好人,是好人,可我不願意你再說起他。」福運說:「你是怕我嫌棄你們當年的事嗎?金狗和我從小長大的,他什麼我不瞭解?上次他回村來,能到伯伯的船上去,卻沒到咱家來,我真生了他的氣哩!」小水悶了半晌,說:「他沒來家好。那天夜裡咱從鎮上回來,王二嬸就告訴我說金狗回來了,我本想去看看他的,後來也就沒去,我真害怕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呀?福運,過去的事咱不提說了。」

福運說:「不提說了。可他現在也真出息了,是大記者了!你知道嗎,現在省城給山區貧困地方派了下鄉幹部,那就是金狗的一篇文章起的作用。仙遊川出了這樣一個人,咱臉上也光大得多!巫嶺那邊的山圪落裡也駐了幹部,金狗招呼我和大空吃飯,就是讓我們和那幹部拉鉤的。」

小水說:「巫嶺駐了幹部,這事我聽說了,前幾日在渡口,有一溜幾十人扛著把杖到兩岔鎮去賣,一打問就是巫嶺的人哩!」

福運說:「正是這事!巫嶺人從來不會做生意,聽說一直種啥吃啥,外人到那裡去看見那些山貨特產,要吃給吃,要拿給拿,掏錢買卻不賣,說做買賣不是正經人幹的,只好窮得連鹽都吃不上。駐鄉幹部去了,先動員山裡人到兩岔鎮集上看看,到白石寨去看看,讓開開眼換換腦子,然後就組織人砍把杖到兩岔鎮賣的。但兩岔鎮能銷售多少?我們到白石寨碰上金狗,說了我們沒貨源,金狗就讓我們和巫嶺駐鄉幹部掛鉤。一談就談成了,讓巫嶺人把把杖運到渡口,運多少咱收多少,然後咱用排運到白石寨,運到荊紫關,他們賺了錢,咱也賺了錢。」

小水喜歡得坐了起來,說:「這都是真的?」

福運說:「我要說謊,讓我在州河淹死了!」

小水就捂了他的嘴,罵他說二干話。然後眼睛在黑暗中閃光,自言自語道:「金狗也不虧去了報社!可他在州城幹得好好的,怎麼又到白石寨了?」

福運說:「我也是這麼問他,他只是笑笑,說白石寨記者站是報社派下來的分社,便於瞭解更多情況。記者站就在西大街第二個巷子裡,那地方你是熟悉的。當記者可真了不得,就是他那篇文章,把東陽縣委的書記參倒,白石寨的人都議論,說記者的筆就是刀子,能殺惡人哩!」

小水說:「參倒了東陽縣的那個書記,他怎地不參參白石寨的田家人?」

福運說:「我在排上也對大空這麼說過,大空說,金狗為什麼偏要到白石寨記者站,就是想參田家的。或許大空說的是對的!」

小水重新睡下了,閉著眼睛想了好多事,突然說:「你們和金狗吃了一頓飯,還說了什麼話?」

福運說:「金狗問村裡的情況,問咱家的日子。說到你,就直道對不起你,說他曾給鐵匠鋪去了三四封信,信都退回去了,他真想給咱們結婚時買些禮物,但他怕你傷心。」

小水說:「我傷什麼心,他會能記著我?」哭腔就下來。

福運不言語了,伸出粗糙的手,把小水臉上的淚擦了。

小水說:「還說什麼嗎?你說呀!」

福運說:「他要我一心愛著你。這用得著他說嗎?他還說,幾時咱們一塊去白石寨,一定到他那兒去去。你明日也搭排去一趟吧。」

小水說:「還是不去的好。——他沒說現在找下媳婦了沒?」

福運說:「他沒。再問時,他就把話岔開了。」

小水說:「他不小了,他要拖到什麼時候呢?」就將頭貼在福運的胸膛上,長久地睜大著眼睛。

夫婦話說到半夜,方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去了渡口,等待巫嶺送把杖的人來。到了飯辰,一溜二十人的巫嶺山民將把杖運來,這些人衣衫破舊,一臉憨相,每人扛了桶粗的一捆把杖,那身上的衣服就全被汗浸濕了。一根把杖兩角五分錢,現交現開款,山民們眉開眼笑,立在那裡用指頭蘸著唾沫點數,隨後就將腳上磨得沒底的草鞋扔掉,搭韓文舉的船去鎮上買新鞋新衣,稱鹽打油。直到逛完鎮子返回,許多人腳上穿了膠質雨鞋,韓文舉就說:「你們山裡人真是有趣,怎麼買這種鞋穿,那腳不燒嗎?」

雨鞋確實又漚又燒,就有人在鞋殼灌了水,抬腳動步,咕咕直響,說:「這鞋好啊!天晴能穿,下雨也能穿,只要你們肯收把杖,等過半年了,我們也要買了牛皮鞋來穿的!」洋洋得意地走了。

雷大空看著這些遠去的巫嶺人,說:「韓伯,這些山裡人穿膠質雨鞋,也真是看著漂,穿著燒,走一走了用水澆!他們沒見過大世面哩!」

韓文舉說:「瞧這些人也夠心酸,咱說咱窮,比比這些人咱還要知福哩!山裡人到底差池,這麼窮也不學著做做生意,現在才睡醒了!」

大空說:「這全是駐鄉幹部去了才組織的。這樣一來,他們富了,咱把這把杖運到白石寨、荊紫關一賣,咱也要賺它一把錢!」

韓文舉說:「大空,這筆生意做得好哩,這是怎麼聯繫的?」

大空說:「金狗聯繫的,他眼寬,信息靈通,幫了大忙哩!」

韓文舉不聽則已,聽了就又罵起金狗,還罵到畫匠矮子,說再窮,也不該求到他門下。大空說:「韓伯現在還恨金狗嗎?他又不是田中正的女婿,你恨他個沒道理!」

韓文舉說:「他坑害過我的小水。」

大空就說:「韓伯是小心眼!你是不滿意福運嗎,福運把酒沒給你供上嗎?話說回來,金狗就是你的仇人,但他能幫著咱賺錢,咱就認他哩,你嫌錢多了扎手嗎?」

韓文舉也便笑了,說道:「大空,人說我這張嘴是鐵嘴,你怕還是鋼嘴哩!你見了金狗,你就翻弄是非去,說我罵他了,我不怕他!」

大空就說:「你能說大話,怎麼又怕了?原來韓伯是嘴硬尻子鬆!」

這批把杖販賣之後,落了一筆錢,接著又販運了幾趟,小水就籌劃著用錢項目,鄉稅務所就來人收去了一筆稅費,接著,村長又來收了民辦教師開支費,村幹部補貼費,群眾贊助辦學費。福運生氣了,說:「天爺,一個蘿蔔兩頭切,我這能掙得幾個錢,三打五除二這不是全完了?!」鄉上人說:「你怎地說這話?贊助辦學,這是社會福利事業!」福運說:「民辦教師養活了,辦學也要錢,我連個孩子也沒有,哪談得上上學?既是贊助,哪能挨家挨戶收的?」鄉上人也生了氣:「外邊有的萬元戶,一家就給學校幾萬元的,人家也知道用錢買後路,你連個退步都不留?!」福運說:「我哪兒是個萬元戶,你封我的萬元戶嗎?」話說得都走了火,小水就把福運拉開,笑臉給鄉上人賠話,末了還留著做飯待人家吃。

開支越來越多,福運和大空就日夜忙累,但是,巫嶺的把杖隊卻再不將把杖運到渡口來,而河運隊則接連幾天在販運把杖。大空一打問,原來河運隊的蔡大安和田一申見福運他們有了便宜貨源,故意加卡,暗中與巫嶺山民定了合同,在不靜崗後的一個村子裡設了收購站,這批山民一是信得過集體組織,二是少跑了路程,就再不賣給福運、大空了。福運和大空氣得嗷嗷直叫,將原價兩角五分一根的把杖提高到一根兩角七分,巫嶺人的把杖就又賣給福運、大空了。

把杖排下河去荊紫關的時候,大空瞧見岸頭上站著田一申,故意大呼小叫,在排頭喊:「開排了——」福運在排後沒接應,大空說:「你怎麼不應?」福運說:「大空,田一申正氣著哩,咱太張狂,他就會出壞點子治咱的。」大空說:「他怎麼治?他敢再提到三角錢一根嗎,河運隊的船工對他搶咱的飯碗早有意見,他要提價,那船工就會造他的反哩!咱專門氣他,氣他得個鼓症!」於是,大空又在排頭喊一聲:「開排了——」福運也就在排後應一聲:「開排了——」接著兩人合聲呼開排號子,呼得有高低緩急,有板有眼。

田一申和蔡大安將這事彙報給了田中正,田中正聽說這生意根源又是金狗聯繫的,氣得七竅生煙,罵道:「全怪我大意失了荊州,使金狗鯉魚跳龍門,現在是成心回來和我作對了嘛!」

田一申說:「他們攬了貨源就讓他們攬了去吧,咱重找門路!」

田中正說:「你還能找到什麼門路?」

田一申說:「實在不行,河運隊散了他娘的伙了去!咱辦了一場,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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