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拯救金狗的,使金狗重新振作的是一份中央文件。

金狗沒有想到,州城報社的總編、記者以及所有的編輯更沒有想到,那份關於東陽縣的調查紀實,被《人民日報》編發在內參上,很快中央領導作了批示,以文件的形式轉發給全國,要求各省、市、自治區黨政部門切實注意在農村普遍致富的形勢下仍存在的嚴重問題,組織一定力量到偏遠山區去瞭解困難戶,防止浮誇風,真真正正地幫那些困難的農民解決溫飽大事。在這份文件中,特意點名表揚了金狗!

中央有令,省上就雷厲風行地執行,省委書記和省長分頭帶了調查組到幾個山區去,很快又組織了一大批省級機關幹部到這些邊遠山區去蹲點,幫助貧困農民致富。而州城的領導親自來到了報社要接見金狗,金狗也便第一次認識了專員鞏寶山。這是一個瘦小的老頭,模樣和善,笑容可親,他在報社的全體記者、編輯的會議上講了地委和專署為了貫徹中央的文件所要做的工作:一,減免邊遠山區的農業稅收,使那裡的山民真正有一段休養生息的過程。二,組織相當一部分幹部去那裡蹲點。三,撥爆破、施工器材組織農民修公路,疏通城鄉交通線。四,退耕還林,搞多種經營。五,賒銷棉布,撥救濟款每人三十元。六,幫助發展教育事業。鞏寶山的講話,很是振奮人心,會後的座談會上,記者們紛紛擁護和讚揚地委和專署的這些措施。金狗也發了言,雖然鞏寶山談的這些方案,他都在那個調查報告中提到,但作為全地區的領導能這麼具體化,他也是由衷高興,便又以自己在農村的經驗,向鞏寶山建議:扶助貧困山區,一定要防止「撒胡椒麵」的方法,就拿東陽為例,該縣也曾打報告向上級申請救濟,申請書上強調救濟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寒山區,但救濟的糧棉、化肥、機械卻都撥給了平川道鄉村,私下認為高寒山區窮坑太深,一時填不滿,就重點偏吃偏喝平川道而來樹立面子上的致富典型了。以致使處於高寒山區的XX鄉耕牛存欄數只有五頭,又無錢購買化肥,年畝產僅達到二百斤,全鄉唯一一個造火紙的手工作坊,漲了一河水還將全部家當沖了,人均年收入可憐到四元。他說,既然現在注重扶助貧困山區,就要一是集中錢,開辦那裡的採礦業、林牧業、養殖業、培育業。二是派技術人員,三是派幹部,每個幹部包管一定數量的貧困戶。

金狗的建議,使所有參加座談會的人都面面相覷,心服口服這小子對農村情況這麼熟,見解如此深刻而獨到!鞏寶山也聽得目瞪口呆,待金狗一發言完,他就帶頭鼓掌。問道:「金狗同志的建議好啊,你對農村工作挺在行的,你是哪裡人,原先幹過什麼?」

金狗說:「鞏專員,我是自小就聽人提說你,但你卻想不到我也是仙遊川人哩!」

鞏寶山說:「仙遊川?你爹是誰?」

金狗說:「我爹是不靜崗的畫匠。」

鞏寶山說:「噢,矮子畫匠的兒子成人了?!」

鞏專員走後,州城報社在一段時間連篇累牘發表配合解決貧困戶的文章,金狗也隨之成了新聞人物,英雄,功臣,名記者了。但是「矮子畫匠的兒子成人了」這句話一經德高望重的鞏寶山說出,便也有人開始瞭解,連金狗祖宗幾代的根根梢梢都摸清了。

金狗也很快發現,聲名的鵲起,竟使他陷入了對誰也說不出的難堪境地。報社的同志見了他,缺少了真心交談,採訪到外單位,尤其外縣,所到之處,都有人接待,吃,喝,行,住,都有人照看陪同。他明白,這種熱情是一種需要,是一種手段,他們害怕他發現他們的陰暗面,害怕他會寫內參捅了他們的婁子!陪同人員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將他置於一種完全被監視的網下。金狗什麼實際情況都掌握不了,被採訪的人全說出一種空話官話套話沒用的話。他苦惱得返回報社,當地卻很快給報社來信,表揚他這次採訪中如何作風紮實,實事求是——

這期間,英英的信又開始投寄了,這一封言辭激烈,那一封又甜言蜜語。

金狗受不了這種雙重的苦悶,就愈是到石華家去,免不了再做那種荒唐事體——他開始習慣和接受起石華的生活方式,留起了長髮,穿花色襯衫,學會了跳舞。當他與石華在一起的時候,忘乎所以,但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宿舍裡了,就極為沮喪,隱隱地感到在新的生活中,他的頭腦裡滋生了另外一種可怕的東西,他是否是丟掉了山民可貴的質樸呢?

他將這想法告訴給石華,石華拿指頭戳著他的額頭說:「你真是矮子畫匠的兒子!」

金狗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爹是畫匠?」

石華說:「這是你報社裡傳出來的呀!你爹那畫匠,是畫什麼畫呀?」

金狗說:「那是鄉下民間的手藝,修復廟宇祠堂呀,雕飾墓碑呀的,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石華說:「就是騎在木樑上一邊畫一邊在嘴裡備筆,把嘴塗得像小孩屁眼一樣嗎?」

金狗突然雙目睜圓,牙關緊咬,一拳砸在桌子上罵道:「混帳!你再誣蔑一句?!」

金狗突然發火,使石華驚呆了,自從與金狗認識以來她從未知道金狗的脾氣竟這麼大!她看見桌子上的玻璃板被砸碎了,玻璃的碎渣割破了金狗的手,她趕忙用手帕去替他包紮,金狗卻一把推開了她,順門走出去了。

事後,金狗也後悔在石華面前發這麼大的火,但他卻從這次發火中清醒了自己。他是一個鄉裡畫匠的兒子,父親在鄉下過的什麼日子,仙遊川、兩岔鎮的村民在那裡過的什麼日子,他到州城又是來幹什麼的,他怎麼就忘卻了這一切呢?他決定不再去石華家,他有他的事業要幹,好男兒豈能這麼倒在石榴裙下而不能自拔呢?

石華得罪了金狗之後,親自到報社找金狗道歉,且讓老襲三天兩頭來報社邀請金狗去他們家。金狗面對著石華的熱情,老襲的厚道,他只得又去了。去了,盼家裡只有石華一人,見了石華,卻又盼望她的丈夫也在。若是丈夫在,他就顯得十分輕鬆,真心實意給他講授新聞的寫法,或者和他認真談論時情世態,說到家庭,這丈夫就很關心英英的事,金狗也就把英英新近的來信交給他看。信上,英英為金狗成名反覆祝賀,但卻也轉達了田中正的態度,說:但這樣的事件,也不可做得過分,據說那一篇文章使東陽縣委進行了改組,縣委書記被撤銷了黨內職務,質問金狗:「想沒想那一家人從此就毀了呢?」金狗罵道:「縣委書記一家人毀了,可她想沒想在東陽縣裡有多少農民怎麼過活?!」老襲見金狗火又上來,勸慰了一番,也說了英英許多不是,他以過來人的經驗,談論選愛人的標準一定要善良,「就說石華吧,我是很滿意的,她文化不高,從小也嬌慣了,可她不俗氣,在家裡一是作風問題,二是錢財問題,我是絕對放心的!妻子就是妻子,她不應該是個庸俗鬼,也不應該是個政治家!」金狗立即臉色臊紅,心虛得不敢看對方的眼,推說頭痛,躺到床上睡去。

當石華和丈夫再一次來到報社叫他去他們家過星期天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金狗已經不在報社了。金狗要求離開州城,自願到白石寨記者站去任駐站記者了。

石華久久愣在那裡,目光闇然失色。金狗走了,他全是為著她而走掉的!她失去了金狗,也失去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愛。

兩顆三顆大的淚珠子掉下來,她喃喃地說:「他走了。」

老襲說:「走了。他怎麼不給咱說一聲就走了?」

金狗離開了州城,白石寨的空氣和記者站的工作,是最宜於他的,他又走動於熟悉得如掌上紋路一樣的寨城的大街小巷。到了白石寨的第一個下午,他就去了南街小巷的鐵匠鋪。鋪門關閉著,左鄰右舍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盯著他,使他渾身如落了一層麥芒一樣難受。硬著臉皮打問小水,回答的竟是麻子鐵匠一死,小水就回仙遊川再沒來住了。金狗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信,小水壓根兒就見也沒見!他喟嘆了一聲,默默地回去了。可是,就在多少個夜晚,他不自覺地常常就走到這裡來,佇立在鐵匠鋪的門前,呆看著當年生火打鐵的爐子的土坯台和那一根孤零零的安鐵砧的木樁。經過接觸了英英,接觸了石華,他原本是要忘卻小水的,但菩薩般的小水卻愈來愈在他心上變得神聖和崇高。他主動離開了州城,到白石寨來,是自己的事業,是這裡的耿耿於懷的現實生活,把他從香水的誘惑中拉了回來,他也有自信在這裡可以同田家人較量一番了。但是,他需要有支撐精神的東西,不能不想起小水啊!金狗默默地站在鐵匠鋪前,站得雙腿都困酸了,就轉身到寨城南門外的州河岸上去。船全泊在渡口,撐船的人都睡了,月光下一江灰白,萬籟俱靜,傷感雖是傷感,但他聞到了州河水面的腥味和水草的腐敗味。這條河上,運行的是他熟悉的船隻和熟悉的人,或許在哪一日,梭子船上將會坐著福運和他的老婆吧?

金狗並沒有把他到記者站的消息告訴爹和英英,他依舊用著報社的信封,給英英去了一信,十分明確地告訴她:他們的婚事不可能繼續下去,否則,勉強將來結婚,家庭也是不會幸福的。

不久,報社卻轉來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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