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狗一回到報社,總編就說他黑了,瘦了,問他任務完成得怎麼樣?金狗將書寫得整整齊齊的長篇調查紀實交付上去,總編樂不可支,直誇獎金狗辛苦了,要他去洗個澡理個髮好好休息幾天。但是第二天一早,總編卻著人將金狗叫到辦公室去了。

總編說:「金狗,你覺得你這篇文章寫得怎麼樣?」

金狗說:「我覺得是我寫得最有份量的一篇,當然,文字上還有點粗。」

總編說:「報社請你下去的任務是什麼?」

金狗說:「反映東陽縣農村經濟改革情況的。」

總編說:「那你寫成什麼了?」

金狗說:「這正是改革中出現的問題,應該說這不是某一地區的個別事情,它在山區農村是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一問題不引起足夠重視不予以切實解決,那改革又會從何談起?!」

總編用指頭彈著桌面,嚴肅而莊重地瞅著金狗,久久之後方說:「我們的報紙是幹什麼的?是黨報,是黨的喉舌,它區別於香港的私人報館,願意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了?香港的私人報紙也是為本集團階級的利益說話啊!金狗同志,這事我們不必再擴散,我們也不給你作任何處分,這怪誰呢?怪你,也怪我們,我們做領導的沒有抓緊報社工作人員的政治思想工作,也不應該將這一重要任務交給你去完成,你畢竟是新記者,一切還沒完全成熟嘛!」

金狗早就估計到這篇文章總編是不會通過的,但他卻仍懷著僥倖心理,所以當總編問他情況的時候,他極力表現出單純和虔誠,正兒八經地回答著總編。到了此時,他知道爭取幾乎徒勞,強壓了衝動,說:「那你的意思是這篇文章就不宜發表了?」

總編輕輕地將文章推到金狗面前,金狗看見紅筆在上邊的批示:「對於農村經濟改革的形勢,我們要端正看法,看到它的本質和主流!前一段到處流傳政策要變的風,說明社會上是有人不滿改革的,作者是否明白這一點呢?」金狗突然嘴角閃動了一下笑,將稿件捲起來裝進口袋裡,說聲:「謝謝領導的關懷!」就返回宿舍去了。

金狗並沒有將稿件燒燬,他連夜將文章投寄了《人民日報》。

文章投寄出去了,《人民日報》能不能用呢?一個月過去了,毫無音訊。總編幾次見了他,也要問起那篇文章是燒燬了還是保留著?並說東陽縣委來了數次電話,催問那篇文章寫得怎麼樣,幾時能見報,報社只好重新請一名老記者再去東陽縣採寫了。說罷,還拍著金狗的肩頭,讓他多讀讀理論教科書,說:「金狗呀,你這種精神很好,可太浮躁了,不能將這種浮躁也帶進稿件中去嘛!」金狗對於這篇文章的發表差不多已經徹底失望了,卻覺得窩火和痛心,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吃酒,吃得悶悶的,幾次就醉吐得一塌糊塗。

這個時候,他急切盼望小水能給他回信。但是,在東陽縣發走的那封信,經過好長時間卻又退回來了,上面批示為「查無此人」。金狗好生疑惑,以為是小水拒絕收他的信了,偏又書寫了三封寄去。但三封信竟是一起退了回來!

金狗一下子就病了,臉色發黃,渾身乏力,早晚不思飲食,腹脹,且動不動就發火。同部的同志說:是不是患了肝炎了?醫院一抽血化驗,果然轉氨酶一八○,診斷為乙型肝炎。金狗翻了醫書,醫書上對此病描述得很可怕:乙型肝炎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硬化,肝硬化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癌。金狗不是怕死的,但他總懷疑自己是否是肝炎,且自信他不會立即就死掉的,難道他活到人世什麼事也還未幹就要死掉嗎?他開始吃中藥,一日三碗苦水,喝得齜牙咧嘴地難受。到了夜裡,卻常常驚醒,醒來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再要閉眼,奇異的現象就出現了,飛禽走獸,人物鬼怪,牛頭馬面全在眼前飛動。有人說,這是房子的邪氣,解放前這裡是一塊空地,正在這所房子的下面,有一口深井,偽州城警備隊當年在不靜崗後山上圍困鞏寶山,鞏寶山的手下拚死救護首長,結果鞏寶山走脫了,手下四個戰士負傷被俘,挖眼掏心丟在這口井裡漚了。金狗不在乎這些,鬼有什麼可怕的嗎,活人都不怕,還怕死人?他發熬煎的是怎樣發落英英,這個在他生活中擺脫不掉的鬼!

英英很快收到了金狗的第二封信,信極短,意思是他患了病,病是不治之症,為了不至於拖累英英,他讓她可以離棄他。英英收到信後,就哇地哭了。

這天田中正正好到英英的宿舍裡來,瞧見英英哭得傷心,問時,英英將金狗來信給他看了,田中正也當下如雷轟頂,悶坐在一邊了。

英英和金狗定婚之後,田中正表面上雖沒洋洋自得,但心中暗暗高興。多少年的交道,他看出金狗不是一個平地臥的角色,老實巴交的矮子畫匠竟能生養出一個金狗,他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當他與其嫂「熟親」之後,知道原來是金狗從中挑撥煽動而使自己就範了英英娘,他對金狗恨得咬牙切齒!但是,金狗偏偏藉著自己的手又被州城報社招收去,他一是拗不過報社人,以為凡是州上的人都是鞏家的勢力,他田家的勢力只能在白石寨縣上。二也是趁機將金狗從兩岔鎮拔走,也便順水推舟落了人情。待到英英看中了金狗,執意要嫁金狗之時,他先是極為生氣,隨後卻滿口應允,甚至還主動去託蔡大安保媒。他不能不感謝英英,慶幸英英竟完成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金狗是除了鞏家之外仙遊川唯一在州城有地位有聲名的人了,化凶為吉,田家竟有一個記者,一個文墨最深的人了!他時時詢問英英,金狗來信了沒有,信上談到了報社的什麼情況,能不能讓他寫寫兩岔鎮的河運隊。末了更免不了問來信中問候沒問候到他?英英是瞞著這位叔叔的,她胡謅著支應他,且編造著金狗問候他的言詞。田中正也時不時在鄉政府的大院裡說起金狗女婿,臉上甚是幾分光彩。

如今看金狗的來信說是病了,且要讓英英離棄他,他就說:「這金狗,人吃五穀誰不得病,患了肝炎怎麼就是不治之症?!」

英英說:「叔叔你不知道,他這是話裡有話的!」

田中正看著英英,突然問:「你們是不是在鬧矛盾?」

英英沒有回答田中正,卻哭得更厲害了。

田中正越發狐疑起來,他馬上追問英英在談戀愛時到底是怎麼談的,是她主動,還是金狗主動,金狗進了州城後每一封來信中又都是如何說的,是真心實意地愛她還是變了心腸,這一場新的矛盾又是如何產生的?他擔心的是金狗是不是像當年耍了自己一樣而耍了英英,達到去州城報社的目的呢?如果真是那樣,就要與金狗及早一刀兩斷,且出主意說金狗耍了我們,我們就也要叫他活得不自在:給州城報社去信,揭露他,控告他,使金狗在報社臭不可聞,再也當不成記者!

但英英卻瘋了一般地跳起來,對著田中正吼道:「你不要說了,你也不要管!沒有你我也不會到了這步田地!」說罷,就又大聲號哭,哭她的娘,哭她的爹,叫著她爹的名字,哭得沒死沒活。

田中正聽見英英直哭她爹,心裡就發虛,發軟,一句硬話也不敢說了。他默默地看著英英哭,哭得最後沒聲了,才說:「英英,你不要哭你爹了,你嫌叔叔我不關心你的婚事嗎?叔叔哪一件事沒依了你?叔叔也真心盼你和金狗成哩!如果金狗真沒有那壞心,你也不必這麼傷心,年輕人病還不好治嗎?報社工作忙,治病效果不好,你可以寫信讓他回來治療,叔叔去白石寨請名老中醫給他看嘛!」

英英卻說:「我要到州城親眼看看他去!」

果然,英英就在第二天搭船到了白石寨,第三天又搭車趕到州城。她穿了一身新衣,提了大包小包的禮品,打問著路程去了報社。但是報社裡卻沒有金狗。

她問門衛:「金狗人呢?」

門衛說:「XX招待所召開通訊員會議,金狗到會上去了。」

她又問:「金狗沒有病嗎?」

門衛說:「有病,不要緊的。你找他有什麼事?」

她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門衛就差人去會議上叫金狗了。

金狗一聽到消息,不覺吃了一驚,英英竟能親自到州城來見他,他不得不承認英英的厲害!參加會議的人立即都知道金狗有了未婚妻,而且未婚妻又來了,皆大呼小叫,逼金狗買糖慶賀,那些風度翩翩的女通訊員直戲謔金狗竟一直保密,金狗哭不得笑不得,病懨懨地走了回來。

一進報社,金狗就看見站在院子裡的英英了。她穿了一件外套,領口和袖口都扣得嚴嚴實實,燙的鬈髮似乎使她的臉面有了幾分老,同州城姑娘們的隨便而風度翩翩的衣著和髮型比較,金狗覺得她是那樣的粗俗!她明明顯顯是胖了,側面酷似她的娘——

金狗說:「你怎麼來了?」

英英說:「我怎麼不來呢?」

金狗說:「你應該事先給我來個信。」

英英說:「來信你能及時回信嗎?我幾百里趕了來,你就是這個態度?」

金狗說:「你嚷嚷什麼呀,嫌別人聽不見嗎?」

英英說:「就是讓人聽著!看你像不像個未婚夫的樣子。我實話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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