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州河發過大水之後,小水再也沒有見過金狗。多少天來,人們紛紛議論這場洪水,震驚州河還有這麼大的能耐,洪水暴起,竟險些將州城、白石寨淹了!金狗發水時還在不在村子?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能去問,間或河運隊的人從寨城南門外的渡口到鐵匠鋪來,拿了魚提了鱉,只是強調補養小水身子時,她就知道金狗是到州城去了。

小水自此一直穿那件沒有第三顆紐扣的衫子,即是風再大,刀子般地直往懷裡鑽,她也不願意換別的衫子或者重新在這件衫子上釘上紐扣。在恍恍惚惚的境界裡,她似乎覺得這第三顆紐扣不在了,自己的一顆心也不在了!常常丟三忘四,明明要去某一處取什麼東西時,到那一處了卻忘記了該取什麼,甚至在給爺爺和福運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記不起還要說的一件事。這個時候,她是多麼恨金狗呀,但常常恨過之後,她就更覺惶恐:咒人會把人咒死的,她這種怨恨會不會給金狗帶來災難呢?她甚至懷疑過自己以前是不是看錯了也愛錯了金狗?但這種想法才一泛上心頭,她就馬上打消。當她一個人待在某一處情不自禁地說道:「金狗,你學壞了,你這壞金狗!」卻立即默聲祈禱,永不願他真是學壞了。小水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那一脈情思啊,雖然金狗離開她走了,將永遠屬於另一個女人了,但她懷念著往昔的情誼。這情誼有什麼錯嗎?它是純潔的,真摯的,常憶常新的,似乎就是她從此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值得咀嚼!讓金狗再全心全意地來愛她已不可能,且這種奢望在小水看來已近於荒唐甚至可恥,但是她愈來愈多的體會是,被別人愛是一種幸福,而愛別人則是一種更長久無限的幸福!她偷偷給金狗寫過三封信,卻一封信也未寄出,只是在過著一種將痛苦炮製成幸福的單相思的日子。

小水明明是絕望的,但使自己也驚奇的是每天早晨一經從炕上翻起就產生一個念頭:金狗突然要給她來一封信的!

但金狗沒有來信。

這種令人心酸的情景,使麻子外爺和福運淒涼之極,也惶恐之極,他們想方設法勸慰小水,但這個時候小水卻矢口否認。後來她就在外爺和福運面前竭力掩飾自己,故意在打鐵之餘,吃飯之中,說這樣那樣的趣話麻痺他們,也同時麻痺自己。斜對門的一戶人家兒子娶親的那天,巷道裡擁滿了許多人,外爺和福運都跑去看熱鬧了,小水沒有去,她拒不住鑼鼓鞭炮的誘惑,但隔著窗子玻璃看見那一對新人從大門口進去的時候被台階上的人將一把一把彩紙屑撒在頭上,她又禁不住觸景傷感,潸然落淚。福運回來了,她立即背過了窗子,福運說:「小水,你沒有去看嗎?」

她說:「看了,好熱鬧喲!」

福運再說:「你眼睛怎麼啦?」

她慌口慌心起來,說:「是紅了嗎?剛才迷進一個小飛蟲,揉的。那新媳婦可漂亮,晚上咱去看鬧房吧。」

福運再笨,他卻知道小水又在哄他了,且後悔自己不該說出那種話來。就不再作聲,默默去後院嘆息。

小水為了不讓福運看出破綻,她又偏輕輕地在前屋哼花鼓小調。福運受不了這小調,又過來說:「小水,你不要唱了,下午咱們到河邊轉轉。我好久沒到州河去了,怪想船上的人哩!」

小水滿口答應,她為這憨人的用意差不多又要感動落淚了。

下午到了河邊,渡口上並沒有停著仙遊川的船,兩人就到了渡口下邊的灣裡,福運想給小水說些什麼安慰話,但他口笨,不知怎麼說,就說:「小水,你愛吃螃蟹嗎?」小水說:「愛吃。」他就去揭水邊的石頭,果然捉到幾隻。福運就又去揭掀那一片石頭。小水說,「咱又不是南方人講究吃這些,捉幾隻玩玩就是了。」福運說:「你不是愛吃嗎?我有力氣的,我能捉好多的!」又撅了屁股揭掀石頭,弄得一身水一頭汗。

這時候,灣子裡的村口走出一個人來,穿一件黑色長袍,光著腦袋,飄飄忽忽而來。小水說:「福運,那不是不靜崗的和尚嗎?」福運看時,果真就是,兩人就把和尚叫過來了。

小水說:「和尚怎地到這兒來了?」

和尚說:「阿彌陀佛!我是雲遊來這兒化緣的,到了那村子,村人求我算卦看相,一住下就耽誤了半天。」

福運突然喜歡道:「和尚,人都說你算卦看相好,你給小水看看!」

和尚說:「小水還需要看嗎,她好著的。」

福運說:「小水當然好!你給她看看一生能好到什麼地方去,我給你錢的,要吃的,這些螃蟹都給你!」

和尚說:「罪過,罪過,你怎麼殺生這些小東西!」

福運就嘿嘿笑著,為了討好和尚,也便將螃蟹又丟到河裡去。小水也說:「和尚你真看看,我信得著你的。」

和尚就瞅著小水問道:「你是屬啥的,幾月的生辰?」

小水說:「屬羊的,九月初十半夜生的。」

和尚沉吟了半日說:「女屬羊,命不強,九月羊,草葉黃——」

福運就急了,說:「和尚,你看看她的婚姻大事!」

和尚說:「小水什麼都好,就是鼻樑上有一顆痣,這痣偏上一點就好,偏下一點也好,而在中間,這就是一生力單,運氣也算來得比別人多卻不能抓得到手啊!」

福運臉就難看起來,說:「你怎麼說這沒勁的話!」

小水說:「讓和尚說,有啥說啥。」

和尚愣了半日,就微微閉起雙目,一邊捻著脖項上的佛珠,一邊就唸唸有詞地說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靜,何處有塵埃!」說得小水和福運都莫能解,要詢問時,和尚卻一臉高古之態,起來阿彌陀佛一路遠去。

福運很覺懊喪,朝著和尚的背影唾道:「這禿驢糊弄咱的,一口胡說!」

小水卻沉沉靜靜地坐在那裡,喃喃地連說了三遍:「這是命,福運,這是命!」

自小水信起這和尚的話後,小水竟異常的平靜了,她既不怨恨了金狗,也不為金狗的離去而悲痛了,她能吃,也能說笑,完全是正常的小水。這變化使福運也莫名其妙,他先是在鐵匠鋪當著小水的面咒和尚禿驢,後來倒覺得小水一天天胖起來,臉上有了光彩,就又誇說和尚的好處。小水情緒好了,福運也渾身是勁,眼裡有活,手腳勤快,鐵匠鋪裡漸漸產生了平和安然的氣氛。

一天晚上,掄了一天大錘的福運已經在廚房的床上睡下了,突然聽得前門口有人叫小水。門響了,聽見小水在驚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這兒來了!」隨之就又聽見小水叫外爺:「外爺,你醒來,你不認識吧,這就是英英,仙遊川的,我的同學!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鐵匠鋪的,你把瓜子兒裝在什麼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吃過飯了?」英英說:「這麼晚了,我還能不吃?咱這地方人都窮,遲早見面總是問吃了沒有!這是鐵匠爺爺吧,早聽爺爺的大名了,只是沒見過。爺爺已睡下了?」一陣咳嗽,麻子師傅在說:「喲,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兒?」英英說:「爺爺認得我叔嗎?」師傅說:「認得,你叔誰不認得!」英英說:「我來時,我叔讓我問你好呢!」師傅說:「好,好。」咳嗽得更厲害。小水說:「外爺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這鋪子窄狹,亂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英英說:「還好,你們做有漿水菜嗎,寨城人也吃漿水菜了。」小水說:「做有,這鋪子裡漿味是有些大。給你沏一杯茶吧?」就聽見小水喊道:「福運哥,你醒了嗎?英英來了,你起來,咱給英英燒水沏茶吧!」福運在心裡疑惑:英英怎麼到這裡來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嗎?還是故意以勝利者的身分來嘲弄諷刺小水的?便裝著才醒,穿衣過來。

英英說:「嚇,福運怎麼睡在這兒?是從河上來的嗎?」

福運說:「我早不在河運隊了,給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貴人,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到這裡來?」

英英說:「我和小水是同學,關係可好,先頭她常到我那兒去,我們還在小煤油爐上下過掛麵吃!」

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處吃掛麵的事,低聲問:「英英,我金狗叔好嗎?」

麻子在炕上便大聲唾了一口痰。

英英說:「他好!已經到州城去了。他現在是鯉魚跳了龍門,給咱仙遊川,給咱兩岔鎮,給咱白石寨爭了光哩!」

小水說句:「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燈影地去。理額上的頭髮時,無聲地將發酸的鼻子捏下一點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運燒了兩碗開水,沏茶給師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說:「英英好本事,跟著大記者,以後就是雙職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尋飯吃了!」

英英說:「這也得了大夥幫他!他到我那兒去,還不虧小水嗎?雖說後來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還是小水,將來我要給金狗說,一定謝小水媒鞋,買一雙皮革的!」

麻子外爺在炕上虛汗直冒,惡了聲說:「我小水沒錢,打赤腳著哩!」

英英似乎並未解開麻子的話,只顧說著金狗:「金狗當記者,也不是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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