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福運一走,小水就在鐵匠鋪裡等,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眼看著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烏鴉從州河南岸飛來,落到平浪宮的殿頂上去了,估摸是福運已經找著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爺酒醒過來,瞧著做好的魚又放涼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熱了來吃。小水將熱好的魚盛給外爺,卻說她要回仙遊川呀!麻子拗不過她,也知道夜間有往仙遊川去的船,就將一節桃木棒兒讓她揣了,叮嚀著明日回來,送著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隻船。小水喊過來,船上正坐著田一申,還有兩岔鎮上的陸翠翠。陸翠翠與小水不熟,相互問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卻說:「小水,你外爺的鐵匠爐上生意還紅火嗎?」

小水說:「也談不上紅火,夠外爺的零花錢就是了。」

田一申說:「那老麻子脾氣好?!他讓你去幫忙,成心要你繼承那份家當嗎?」

小水說:「你真會說笑話,我哪能繼承了家當?!」

田一申就說起老麻子恐怕要給小水招一個女婿的,接著就問小水重新找下個男人沒有?小水好一通臉紅,拿眼看了看陸翠翠,沒有做聲。

田一申偏就又說道:「是難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個『二鍋頭』。小水,『二鍋頭』有『二鍋頭』的好處,他會體貼人,你也可以當掌櫃的!」

小水氣得要罵,又不好發作,只是側過頭來同陸翠翠說話。陸翠翠懷裡抱著一床嶄新的毛毯。小水問:「是新買的嗎?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過滋潤了,要用這麼高級的東西!」

陸翠翠說:「我哪裡用得著,這是給我弟弟買的,他到了州城,床上還是咱山裡的印花粗布單子,會惹人笑話呢!」

小水說:「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嗎?」

陸翠翠說:「他要工作了,要到報社去,你讀過州城報嗎,他就要做記者呢!」

田一申就在那邊大聲地咳嗽了一下,陸翠翠立即不言語了。小水先覺得奇怪,後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問下去,裝一個糊塗,默默看兩岸怪獸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邊月亮小得可憐。

船到了仙遊川渡口,已是子夜,渡口上沒有人,伯伯的渡船橫在那裡。田一申和陸翠翠上岸去了兩岔鎮,船工也縛了船繩回家去,小水上了渡船喊了幾聲「伯伯」,沒有回應,便覺得氣氛蠻不對勁,立在那裡,獃獃地聽了一陣「看山狗」的叫聲。今夜的「看山狗」叫得特別凶,空洞的聲音就在兩岸的山崖上碰撞,然後沉沉地迴旋在水皮子上。小水上到石台邊上的石級上,一步又一個迴響,再看看黑黝黝的「青龍」崖、「白虎」崖,身上陡然發冷,就鬼攆一般地向家裡跑去。

韓文舉果然在家,還有金狗、金狗爹、福運和蔡大安。五人圍著桌子一邊坐喝,一邊說話,見了小水,都「呀」的一聲站起來。福運就說:「小水回來了,正好!小水你來說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小水心立即提到喉嚨眼上,怯怯地聽眾人說了一遍事情原委,眼睛立時生起光來,喜歡得叫道:「是好事,大好事!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壞事,魂兒都要下遺了!金狗叔,你一輩子能碰上幾次這樣的好事呢?」

金狗說:「好事當然是好事,可我想,田中正要的名額,英英必是少不了的,既就還有一個名額,狼多肉少,能爭得我嗎?再說,先要去給別人低聲下氣說話,我說不來!」

蔡大安說:「有我呀!你只去鄉政府那兒報個名,我給你爭呀!田一申雖然作梗,他算什麼東西,我在會上和他爭辯,你也可以聯合河運隊船工,不是要選舉了嗎,讓大家一聲吼說他壞處,事情不是就成了?人生的機會就那一兩次,機會來了,你不抓住,後悔就是一輩子!」

韓文舉便從懷裡掏出一個粗布包來,取出六枚「寶通」銅錢和那本古舊書,硬讓金狗搖錢卜卜,金狗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卻一時解釋不開,就說:「不用這套卜了,我給你拆個字。你脫口說一個字來!」

金狗便笑著說:「你還有這手本事!說什麼字呢?說個『虎』字,你拆『虎』字!」

韓文舉很正經地用指頭蘸了酒,在桌上寫出一個「虎」字,開口就笑了:「好字好字,金狗你不失主意去報名,這記者是當定了!你們瞧瞧,『虎』字的上邊是什麼字?『上』字,這就是說州城是『上』成了!」

小水卻將伯伯寫的「虎」字一把抹了,對金狗說:「蔡隊長的話對著的,你不是條件不夠,你是復員的,又在部隊幹過這事,年紀正好,你怎的不去?你不去,無德無才的人也便去了,你清高白清高!」

一壺酒又喝完了,金狗一直不多說話,聽蔡大安咬牙切齒地罵田一申。小水起身去燒茶,給金狗一個眼色,金狗也到了廚房。小水說:「你要快拿主意!」

金狗一聽小水這話,心頭就湧起一股熱來,把白天在鐵匠鋪沒得到那寶的懊喪全丟到九霄雲外了,說:「實話說吧,小水,要我去做官,我也是做的。現在的世道是,你要辦謀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但你要做一個正派人,要反謀私,你還得去做官才成。到州城報社,我何不想呢,只是蔡大安這麼熱心,倒讓我生疑,他不是真心為我辦事,他是趁機拉攏我,要摘掉田一申!」

小水說:「他利用你,你怎不也就利用了他?」

金狗說:「這我心裡明白,可你還是不瞭解田中正的,這人在官場上學問大,蔡大安為我爭名額,抵制田一申,不一定田中正會聽他的,我得冷靜一點,好好摸摸他的底!」

小水問:「河運隊裡不是普遍對田一申不滿嗎?」

金狗說:「正是這樣,田中正才牢牢控制了河運隊。田中正政治手腕學的是一分為二,他明知蔡大安和田一申有矛盾,偏將他們兩個踢腿驢拴在一個槽裡,互相制約,這個稍出軌了壓這個抬那個,那個輕狂了壓那個抬這個,這樣兩顆行星就全繞著他轉了。」

小水覺得金狗分析得有道理,就放沉腦袋默了半晌,末了說她和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是同學,關係還好,讓英英給她爹也說說情。

金狗說:「那咱也就走走後門吧!能去州城,這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不成,我就和大空還要辦一個商店哩!你估計英英會幫這個忙嗎?」

小水說:「這英英倒開通,我盡我的力量吧!」

小水說著,衝金狗笑了一下,金狗看著她,黑暗裡去抓她的手,小水卻將手插在口袋裡了,平靜著臉說:「無論如何,你不要給蔡大安一個冷臉,那是個小人,將他心穩住才是!」說畢,自己端了茶水先回到了外間屋去。金狗剛剛被逗起的熱火,又被小水小小的一個動作澆滅了,他木然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就也走回外間的酒桌邊說:「蔡隊長,為了我的事,難得讓你跑了許多路,我得好好謝你!可你有把握能在田書記面前為我爭下名額嗎?」

蔡大安說:「你吐這句話我就高興了!我想是沒問題的,只要咱好好配合。我也有個主意,不知你幹不幹?」

金狗說:「你一定還會有別的要求吧?!」

蔡大安說:「這可全是為了你,你在部隊上搞過通訊報導,趁機會為何不施展一下呢?咱們的河運隊是田書記一手組建的,他在全縣都是個典型,縣委田書記都看重得不得了,聽說地區領導都注意到了!你好好寫一篇,集中就寫田書記為什麼要抓這個河運隊,是怎麼抓的,抓出的成效又是怎樣,寫好了,我和縣廣播站人熟,爭取喇叭上一播,再在州城報紙上發表,田書記能不高興?就是田書記一心要提攜你,你的稿子能廣播能上報,業務水平在這兒放著,也就封了別人的口!」

小水直叫:「好主意!吃罷酒就寫,今日夜裡金狗你就不要睡了,一個人坐著容易瞌睡,就讓福運陪伴。福運你可樂意?」

福運說:「行!」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韓文舉送蔡大安回鎮上去後,他卻又和矮子畫匠拿了香到不靜崗寺裡去燒,寺門關了,兩人就摸黑又到了土地神廟,點插了香,嘮嘮叨叨祈禱了一番。完了,兩人分手,韓文舉又趕上矮子叮嚀道:「你回去在紙上畫兩個『看山狗』,就悄悄一張壓在金狗的枕頭下,一張疊好放到金狗的上衣口袋裡,這會避邪哩!你講究成年給別人畫,就是不曉得給自己兒子也畫幾張?!」

在福運的家裡,金狗、福運和小水趴在桌子上起草通訊稿件。具體寫什麼?小水的意見是專寫田中正,給他戴一通紅帽子。金狗不同意,說別的什麼都可以做,在稿件上卻不能做假,因為稿件一上了廣播,或者上了報,那就是給全縣、全地區人民說謊了,無意中給田家人陞官鋪了台階,那自己到州城去當記者,也是一輩子窩囊!三個人熬到雞叫三遍,一個字還未寫出,小水急得直發恨聲,想起州河上遇見田一申和陸翠翠的事,就說:「你要不寫,去州城的事十有十就吹了,田中正一定是給陸翠翠說了保險話,那陸翠翠才給其弟買了毛毯的。」

金狗問:「陸翠翠真的說是她弟弟要去州城報社?」

小水說:「這我能哄你嗎?她怕是說漏了嘴,田一申忙制止了她呢!你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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