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一年,是壬戌歲的夏天,難得又風調雨順,大麥豐收,小麥豐收,連扁豆麥也大面積豐收。不靜崗寺裡的和尚去化緣,坐在渡口上大發感慨:「麥收八十三場雨,去年八月、十月,今春三月,場場雨都及時,活該當今的政策合了天意!法本不生,因心起見,見無可取,法則常如。世之至人,有證於此,得無漏不盡漏,度有為非無為——」和尚最後雖說的佛言,村民卻覺得不能聽懂的那些話也是言之有理。民國末年,商州大旱,十八個月滴雨不落,韓文舉船到月日灘,去飯鋪吃飯,包子裡咬出個人腳指甲。國民黨政府不幾年就垮了。一九七六年,報紙上、廣播上接連報導唐山地震,河南發水,東北某縣降下大塊隕石,這和尚就私下說不好了,天翻地覆,國要亂了。果然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相繼逝世。這還罷了,到華國鋒上台二年,州河岸下了一場冰雹,仙遊川王家的二小子山坡放牛,人鑽進石洞沒事,牛滿坡亂跑,被幾百顆冰疙瘩砸死在溝槽裡。風雨過後,一地的冰雹不消,大者如拳,小者似蛋,白花花像鋪了一層石頭。不用和尚說,村民就知道華國鋒不行了,真的不到半年,世事又是另一番世事。

鄉下人有鄉下人的哲學,城裡的文明人不承認,村民卻信服。

這一夜,風清月明,正是忙麥場的時候,仙遊川村中的大場上,各家在規定的平方面積上攤麥碾打。牛幾乎全都變賣,碌碡也推去壘了豬圈,所到處就槤枷起落,一片繁雜。待到麥草攏起,一家一個麥積子,上大下小,像是大清朝裡文臣武將突然罷官放下的花翎頂帽;人在其中,又如出沒入少林寺前眾長老的墓塔中。男人們揚好了麥粒,渾身骨骼就要散架開來,一等女人們回家去燒火做飯,便脫個精光,拉張草蓆在麥堆間抽煙清談,一邊悠悠地看渡口上的一盞燈。

燈是一盞馬燈,韓文舉點的,高高地掛在船艙門口。

自從小水到了白石寨外爺家拉風箱之後,韓文舉就不大回家,吃的用的全放在艙裡,一口鋁製的小鍋一天三頓在岸上石壘的灶上做罷飯,就掛在船的橫桿上,船一行走,撞得叮叮價響。如今麥揚了堆在單獨的門前場地,回到船上就喝起悶酒解乏,叫道:「小水,炒些芋頭絲兒下酒!」話喊出口,方記起小水已不在身邊了。這種一天喊叫幾次每次都方醒悟的空落感,使他恨起這侄女了。恨侄女不如說更恨白石寨的鐵匠麻子:麻子也真不長心,五黃六月的,也不放小水回來幫他收穫!

就立起身來,對著高高河岸上的打麥場上喊:「福運——喝酒來——福運,你死了,讓你喝酒你也不肯嗎?」福運應聲了,受寵若驚的語調,走下渡口的卻是三個五個光著身子的人。

韓文舉就怒嗔道:「誰叫了你們?你們是吃屎的狗,一叫就來了!」

眾人說:「韓伯那壺裡是屎,是馬尿!你一個人吃喝央死在船上誰來背你?」

韓文舉說:「央死了有福運,福運會用家裡那一口漿水甕裝了我,放到州河一直漂到州河口,到大洋去!」話是這麼說著,就從船上丟來幾個草團墊子,直指令眾人坐了,罵著福運去撿柴生火,一邊熬罐罐茶,一邊把酒壺提上岸。

福運是來喝酒的,卻幹了苦力差事,生了硬柴火架起吊鍋燒水,同時用一個砂罐放了油燉在火邊炒茶葉和大料,直待吊罐的滾水沖在罐裡,一人一泥腥罐濃茶。福運幹這事最拿手,耐勞任怨,熱得滿頭是汗,等每人添過三罐濃茶了,酒壺裡已喝下了一半。

一個問:「韓伯,忙天小水也沒回來?」

韓文舉說:「老麻子不是人!他需要小水,就不知道我也少不得小水!小水也是不生心,你怕什麼,田中正是老虎,總不能把咱吃了!——多虧福運幫我,要不麥子還在地裡。」

喝酒的就說:「韓伯缺人手,收打倒比我們快!我們老婆娃娃一堆,黑來睡覺炕下儘是鞋,吃飯鍋巷裡儘是嘴,地裡做活就沒一個幫上力的,麥子還堆在大場上。等收拾清了,也請韓伯到家去喝酒!」

韓文舉說:「說得倒孝順!你家的酒我還未嚐過是酸味還是臭味!我家麥子哪兒收拾停了,揚了還堆在場畔的。」

眾人倒睜了大眼,叫道:「那你夜裡還睡在船上,不怕賊偷了?」

韓文舉說:「怕啥?有人看守的!」

福運就問:「誰給你看守?」

韓文舉說:「咱老支書和貧協主席嘛!」

眾人愕然不語,以為老頭在說鬼話。老支書六年前得了癌症死了,貧協主席也死了五年,都埋在韓文舉家門口場畔的空地裡。這老不死的船工,說鬼弄神嚇唬人哩!

韓文舉很作勢,把酒一一倒給眾人盅杯裡,為自己的一句幽默而得意。「老支書和貧協主席都是仙遊川的強人,在世的時候,你們不怕?他們死了這些年,我拿眼睛看著,連個娃娃也不到墳頭上去玩!強人死了就是鬼雄,誰不要命了去偷我麥子去?!」

福運卻補充說:「聽人說他們做鬼,還吵吵不休。這倒是真的?」

韓文舉說:「當然是真的,每晚上我都聽見,活該陰陽先生選墳地,偏在一起!一個墳上,『咯哇』、『咯哇』叫,一個墳上『唧唧吱』、『唧唧吱』叫,直吵到天明才停止。」

聽講的以為真是鬼,面色寡白,嚴肅緊張,待聽過爭吵之聲,回味半天,方覺得這是癩蛤蟆和蛐蛐叫,吃虧上當,罵了韓文舉嘴裡要生蛆。便說:「就算他們給你看麥子,可保不定他們各自偷起來,比別人還凶哩!村口水蹬台上那十八棵柏樹,是仙遊川風脈樹,老支書還不是伐了,說是送給縣上搞建設,結果白石寨的縣長他娘做了一口棺具,田中正他丈人爹守了一口,一口留給他用了!八大塊的好料,全油紅了心,現在掏千兒八百哪兒買得?」

韓文舉說:「著!正是老支書為他們田家多吃多佔,鞏家的貧協主席才上告到州城的本家子,他們全不偷我哩!想想,兩個人魂在那兒,你眼睜睜監視我,我眼睜睜監視你,我麥子一顆也少不了的!」

眾人哈哈大笑,罵韓文舉是門背後頭的霸王,老支書和貧協主席在世的時候,他乖得連個屁也不敢放,歲數比人家大,見了鼻子眼睛都給人家笑,現在就說話刻薄難聽。雖說貧協主席一死,鞏家在仙遊川大勢殆盡,可田家還在勢頭,少不得將來要收拾他!

韓文舉說:「現在是什麼世道,地分了,莊稼各人做各人的,我不犯法,誰也不能看我兩眼半。他田中正書記到了河口,我不讓他坐船,他也得光了屁股蹚水走!」

話到這兒,河對岸出現一個人,軟軟地喊船。韓文舉說:「瞧,誰到這兒,不給我低三下四!」船搖過去,接過來的卻是寺裡的和尚。大家立即又樂了,叫道:「和尚,深更半夜的你到哪兒去的,莫要做了花和尚再讓把廟燒了!」四十年前,寺裡長老是個色鬼,長年蓄一個粉頭在佛堂後的暗洞裡受活,被百姓群起攻擊,一把火將寺燒了。寺院重建後,這和尚倒一心唸經,待人十分和善,常被村民作踐,也不生惱。當下說:「罪過,罪過。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則諸境難侵,心邪則眾塵易染,能止心念,眾惡自亡。眾惡既亡,諸善皆備;諸善要備,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十方,一切無疑。」

和尚每遇難堪,就口誦佛語支應,且一臉正經。韓文舉見話說得遠了,就問道:「和尚是從哪裡回來的?」

和尚說:「從白石寨雲駕而來。」

韓文舉說:「白石寨那兒麥收停了嗎?」

和尚說:「白石寨一帶今年麥客多,一畝地六塊錢,人要放搶了似的,麥子全都碾曬入庫了。想來也是可笑,人生在世七竅俱生,多有受惑,性是萬惡之首,錢為熏心之根啊!」

韓文舉便罵一句白石寨人有條件做生意,掙得錢雇麥客;卻不同意和尚的觀點,說:「和尚,你是法門之人,我們塵世怎能比得,沒有錢你讓我們喝風屙屁去?」

和尚說:「但凡見性之人,雖處人倫,其心自在,無所惑亂矣!」

韓文舉就笑了笑,回頭往岸上各個掌火揚場的場畔看看,不免也心胸達觀地說道:「和尚,白石寨的麥子哪會有咱這兒麥子厚呢?今年收成好,你們廟裡又該熱鬧吧,到年底,和尚吃供油吃得肥頭大耳,連老鼠怕也肥得亮光油色的了!」

和尚說:「這倒不一定!白石寨麥收得這麼緊,是有原因呢。滿到處傳一股風,說是上邊政策要變的。先前到白石寨,糧價沒有菜價高,寨城的人全拿糧食換雞蛋,一斤換一顆,還是個兒小的。現在不了!說是又要收地了,地一收,集體去種,以後糧食又該漲價了。可見治國之道亦正是治心之道,欲要治國先治人心,治心不能以物歸治,我佛無修而修,無得而得,能使學者,還其天識,如黑而迷,仰目斗極啊!」

眾人並沒有被和尚的說教所動,但他帶來的消息卻使大家頓時怔住,韓文舉第一個就害怕起來。韓文舉害怕的不是糧食漲價,他能吃得了多少?他和小水都是勞力,上不養老,下不供小,糧食再緊張,少得了他一張嘴吃的?韓文舉害怕地一收,集體經營,那仙遊川又是田家管理,那田中正真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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