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田中正新屋蓋起之後,屬仙遊川最新穎的建築。一磚到頂的四堵牆,又用白灰搪抹了,一律紅色的機瓦,搭兩岔鎮街上舉目一望,就顯顯眼眼。英英娘做了一套傢俱,搬住了進去,卻常常與小叔子鬧嘴,先是英英小娘在世的時候,田中正不讓她改嫁,好言好語安頓著她的生活,也安頓著她做嫂嫂的身子。她一日三餐,給癱子端吃端喝,癱子淚流滿面地感激她,她也說些萬般體貼的話,眼卻睜得圓圓的,寒氣逼人,像是一雙劍向癱子砍去。可憐這癱子陽壽殆盡,果然也便蹬腿去了。婦人只道自己苦難過去,幸福到來,又落個賢慧好名,沒想事情敗露,惹得滿世界風雨。她便對田中正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出門臉面往哪裡擱去?英英小娘既然死了,你就名名堂堂娶了我。世上『熟親』的事多得很,咱一結婚,眾人的口就全堵了!」

田中正同意這婦人話,就答應蓋了新屋後成親,結果出了告狀一事,新房停止施工,田中正蔫得霜打一般,間或在婦人身上發洩苦悶,婦人也便不敢提說「熟親」一事。沒想否極泰來,田中正官升一級,新屋蓋就,一切該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了,田中正卻絕口提說舊話,似乎從來無甚事一般,日日在鄉政府開會,吃酒,打獵,閒逛,竟十天半月也不回轉。婦人催迫幾次,田中正不是說自己才上任,要先抓出幾件像樣的工作也好給田有善臉上增光,或者就說等亡妻的週年過後,不要再讓人恥笑而壞了一個鄉黨委代理書記的名聲。婦人心下就灰了許多,知道田中正現在大權在握,眼頭高了,已不把她放在心上。這婦人也是厲害角色,面上柔和,心底剛硬,忍不住這口惡氣。每等田中正回來,偏打扮得煥然一新,做出萬般風流神態,直惹得田中正一顆心火燒火燎,待要近來快活,卻掩門閉戶,堅不答應。田中正為此發了幾次火,沒想婦人火氣更大,動不動嚷道:「我老了嘛,你還找我幹啥?兩岔鎮的嫩白菜多得是!可我告訴你,你敢領一個臭小婊子進這個門,我就敢去告你,你強奪公房,霸佔嫂嫂,送財送禮走通田有善——你這書記怕也會當得不自在的!」

一說這話,田中正就軟下來,當場會給嫂嫂跪下,指天詛咒說要娶她,但日期總是一月推遲一月,甚至到後來就長日子不回來了。

轉眼到八月中秋,田中正把蔡大安叫來,說:「前幾日收到縣委田書記便信,說是他給岳父岳母做了兩副棺具,需要二十斤上好生漆塗刷,你明日去北山牛王溝一趟,連夜弄一塑膠桶來。回來從商店內部再搞三十斤核桃,十斤香菇,五十斤上等彌猴桃。後天一早送到縣上,你也可以在那裡多待幾天,看幾場白石寨劇團的秦腔吧。」蔡大安如此辦理,第三天因沒有便車,就假稱自己去走親戚,搭金狗的船去了白石寨。

中秋節夜裡,英英買了好多水果、糕點來到鄉政府,要叔叔一塊回去過節。田中正推託夜裡要開會,打發英英回去了,自個就無聊地待在房子裡喝酒。田一申知道細底,跑來說:「書記夜裡沒有回去呀?」

田中正說:「沒有。中秋節又不是過大年,看得那麼重要呀?」

田一申說:「不回去也好,那就到我家去吧。」

田中正說:「算了,我也沒這份心思的!」

田一申就說:「田書記,你那心思我知道,那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既然不到我家去,咱到翠翠家去吧?下午翠翠見了我,還問起你今晚回去不回去,說若不回去,就上她家去,怨你好幾天沒到她家去了,她尋思是把你得罪下了。」

田中正說:「這翠翠會說話,我哪裡上她的怪?你來了也好,咱一塊去她那裡喝一場。可我告訴你,酒席上你不許胡說!」

田一申說:「我胡說什麼了,我還不是為著你們好嗎?」說完就笑了笑,直望著田中正擠眼。

兩人從鎮街走過,直到街西頭,推開一間二道簷房子的裝板門,步入後院,翠翠正和爹在院中石凳上坐著,立即站起來讓坐。老漢說:「翠翠說你們要來,我們都等著,看著月亮到屋頂上了,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翠翠說:「爹盡說胡話,人家書記不先回去跟嫂嫂賞月,能一黑就到這裡來嗎?」

田一申就竊笑:「翠翠這嘴真是刀子!但你把書記冤枉了,他今夜就沒回去,專叫了我來陪他到你家吃酒的!有什麼好酒,我今日可要喝醉啊!」

老漢慌作一團,急去內屋打開櫃子取酒,翠翠就陪田中正和田一申坐著吃瓜子兒,故意將瓜子皮兒吐得很遠,落在田中正的身上,目光波曳。田中正也浪了眼,皺著鼻子說道:「翠翠,你頭上擦了什麼油,好香!」

翠翠說:「有什麼香的!我們小家小戶的能有幾個錢講究?前日我在渡口上洗衣服,瞧見書記大嫂子了,恁大年紀倒不顯老,收拾得像個十七十八的!」

田中正一時不知所答,嘿嘿應笑,田一申就說:「翠翠是黃花女子,頭上不擦什麼油也有香氣。說句冒犯書記的話,英英她娘畢竟是半老徐娘了,要打扮也打扮不了幾天了!」

翠翠就說:「一申,這話書記可不愛聽哩!世上的事,黑饃包酸菜,偏就有人愛吃哩!」

田中正被說得有些坐不穩,臉上也有些不好看起來。正無話尋處,翠翠爹一個箕盤裡端了一壺酒,四個盅杯,四碟炒菜,招呼大家用酒。他一一在盅杯裡斟了,端起來說:「田書記,水酒一杯,咱喝起吧!我們這個家裡,翠翠娘死得早,兒子考不上學,回來做不了莊稼又做不了生意,全靠了書記關照,使我們承包了醫療站,勉強有個吃飯的地方——」

田中正將一盅杯倒下肚去,說:「老陸,醫療站承包了情況怎樣?」

老漢說:「基礎差,當然頂不住鎮醫院。我主要是賣藥。」

田中正就說:「有幾個人到鄉上反映,說國家職工到你們那兒買藥,發票一開七八元、上十元,卻買的是罐頭,是酒!老陸,你要策略一些,不該公開的事就得包捏得嚴嚴的,你要給我脖子底下支了磚,我的日子也就難過了!」

老漢一臉羞紅,支吾道:「書記,這事我早不幹了,再要那樣我還能對得起你嗎?翠翠,你也要給書記他們倒酒呀!」

田中正很得意自己不火不慍要脅了老漢一頓;要脅老漢,不如說是煞煞翠翠的驕氣。這風情女子,憑著一副白臉子和兩個大奶子,心性比天高,二十歲上找對象起,一排一連的小夥子從手裡過了,看不中,可憐三十歲了還在娘家待著。田中正只是有幾次把柄在她手裡握著,說話就浪裡浪氣。田中正是她能控制住的孱頭嗎?翠翠果然是孫猴子,有了竿就順著上,念了緊箍咒便服服貼貼了,她一連六盅酒陪書記喝了,田中正醉眼矇矓,於桌下的黑暗處用腳踩住了她的腳,翠翠反倒淫淫地笑。

田一申看在眼裡,假裝去上廁所,要老漢陪他到街上指點地方。走到街上,夜已深沉,無有一人,就咿咿呀呀唱著,不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跑過來的竟是蔡大安。

田一申說:「你幾時回來的,夜這般深了,去哪家相好家喝酒呀?」

蔡大安說:「我擦黑搭金狗的船回到渡口的,直腳去了書記家,書記過節卻沒在家,英英娘罵罵叨叨說了我一堆不是!趕到鄉政府,又不見書記,他這是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見著嗎?」

田一申說:「他正在翠翠家喝酒哩!」

蔡大安說:「他又是盯上那小狐狸了?!怪不得他家嫂子罵他壞了心,撇下她不理不睬了!」

田一申壓低聲音說:「人家的事你別管得太多,放著嫩草不吃吃老草啊?」

蔡大安就說:「田有善書記惱就惱他這一點哩!我這就喊他去,還有重要事要對他說的!」

田一申便說道:「你要找他你去找吧,我可不幹那傷臉的事!」一路搖搖晃晃倒回家睡覺去了。

這蔡大安進了陸家,田中正還和翠翠坐在那裡,一邊嘻嘻浪笑,一邊捉盅兒吃酒。得知蔡大安從白石寨帶回田有善的指示,便匆匆站起來要回鄉政府去。翠翠父女送到門口,小聲裡只是怨恨蔡大安缺人緣,是個喪門星。

田中正和蔡大安回到鄉政府的房裡,蔡大安細細彙報了見田有善的過程。末了說:「田書記要我給你說兩件事。一件事是,兩岔鎮的工作在縣上是搖了龍尾,要趕快想盡辦法改變這種被動局面,要不他給你說話也不體強了!」

田中正說:「他說得容易,現在怎麼抓工作呀?兩岔鎮又不是縣城關鄉有副業可幹,又不是南北二山有木材、山果、草藥、桐油。你去抓生產嗎,地都分了,咱指導人家怎樣種地?現在能抓的就是計劃生育,上月一次拉了四拖拉機大肚子女人到縣醫院做了手術,工作還可以嘛!」

蔡大安說:「書記也說到這些不利因素,可他說,州河裡那麼多船,據有關部門查詢,都是兩岔鎮的,怎麼就不以鄉政府名義把它組織起來呢?現在國家搞改革,中央一再強調抓農村商品經濟,可要不失時機幹一下,既有效地發展了地方經濟,作為一個領導也有一份政績呀!」

田中正默了一會兒,手拍著膝蓋,喜形於色起來,說道:「書記這一點,真把我點醒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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