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田中正拆除了四間公房後,每日叫六七個木石工匠在舊家近旁開基造屋。來幫忙的人自然很多,就見炸藥在州河岸壁上爆破,開出上百方石料,開出來,又一一鏨洗成長條,日夜用毛驢馱拉。鄉政府生產幹事田一申也便搞來二十袋水泥,八百斤白灰,且三天兩頭來現場督工,慇勤得像是給自己造屋築舍。到了初七早晨,一串鞭炮響過,開始立木,田家的眾親廣戚、三朋四友都來祝賀,有送錢的,有送糧的,有送中堂條幅的。村裡的人,這家送過了那家就看樣,唯恐亮顯了自己,實在無東西可送,就趕去幫忙,臉上笑笑的對人家說一番恭維。人多手雜,大樑的小頭就架上去了,大樑的大頭直徑尺五,沉重非常,一時卻安架不成,恰福運在村口撿糞,躲閃不及,被人喝住:「福運,你好清閒!是不湊紅田社長嗎?快來,現在是用著你的時候了!」

福運瓷了好久,末了還是近來。他自小就做孤兒,相貌醜陋,蠻力超群,長到三十齣頭還沒有婚娶,褲襠破了也沒個人補。這日見村人去田家賀喜,自己卻無什麼東西去送也懶得去給幫忙,就假裝是全然不知道有這回事,一早就挑了糞筐去撿糞了。這陣沒想被人發現,情面上再礙不過去,倒也能對著英英的娘埋怨這麼一場大事為什麼不早早請了他?眾人就奚落他:說大話不怕閃腰,是什麼嘴臉倒還叫人家去請?福運也便再不論什麼理,將衣服脫下墊在肩頭去扛了木樑大頭,粗聲悶氣地一陣吆喊,端端正正按到架上,一臉得意,說:「我能有什麼嘴臉?我把木樑架上來了!」

田中正就著人爬上大樑中部縛了黃表、紅綢,鳴放鞭炮,甩撒「漂樑蛋兒」。這年田中正恰四十有五,「漂樑蛋兒」便做了四十五個,內包了核桃,紅棗,分幣,石子;甩撒下來,孩子們瘋了似的去搶,逗得田中正哈哈大笑。也是合了樂極生悲,田中正正笑得前俯後仰,英英娘氣急敗壞跑來,附在耳邊說著什麼。田中正不聽則罷,聽了頓時面如土色,急急返舊屋去了。婦人就強裝了笑臉說道:「新屋算『立木』了,難得勞苦了鄉鄰鄉親,本要備些水酒謝謝大夥,只因英英她叔突然有公事纏身,待後再款待啊!」

眾人皆目瞪口呆,不知發作什麼事體,但既然主人不再款待,也就牢騷一通「越有錢越吝」的話,怏怏散去了。

田中正回到舊屋,鄉信用社信貸員蔡大安已坐在中堂八仙桌旁。蔡大安說:「社長,事情不好了,今早我到鄉政府大院的廁所解大手,天還不大亮,黑乎乎的,後來書記和社長就也去小便了,他們以為廁所沒人,一個說:『咱那個材料送到紀委,怎的不見動靜?是不是又壓下了?』一個說:『田中正以權買房,又不付錢,且私占房基,這是其一,更加上他與其嫂通姦,這麼大的事,紀委能無動於衷?!』兩人說完就出去了。我不知道這其中的細底,可我聽得出來這是給你做壞的事,卻不知你知道不,就跑來了!」

田中正說:「我一點也不知——這兩個人安心置我死地,材料偏不呈送縣委要送紀委?!」

說罷,就靠在椅背上閉目不語。蔡大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看看田中正,一會兒搓一搓手。英英娘見田中正寂然不動,返回臥屋嚶嚶而泣。田中正心煩意亂,罵道:「你哭哪門子喪?煩死人了!」

婦人在臥屋回嘴:「你還算男子漢哩,平日裡那麼口大氣粗,遇到事就軟作一堆?別人今日騎到了你脖子上,趕明日就會在你鼻子上蹭屎尻子了!」

田中正挨了罵,並沒有還聲,又寂然不動起來。突然歪過頭對蔡大安說:「今日下午你就往白石寨去一趟,把情況彙報給縣委田書記。現在你到鎮商店去弄出十斤木耳,十斤黃花菜,四瓶西鳳酒,不要讓鄉政府任何人看見,知道嗎?」

蔡大安點頭要出門,田中正叫出英英娘說:「那三根人參你沒泡酒吧?」

婦人說:「——那是農械廠長送我治關節炎的呀!」

田中正說:「過後我再給你搞,現在拿來,事情都到什麼時辰啦?」

婦人將三根人參取出交給蔡大安,還嘟噥了一句,蔡大安就遲疑著看田中正的臉,田中正一揮手,他將人參揣在懷裡,出門小跑著走了。

這蔡大安不敢怠慢,將一切禮物辦妥之後,就急急火火趕到了白石寨。因為怕被人發覺送禮,他是背了個背簍的,到了縣城又饑又渴,就慌亂買吃了一盤涼粉,又買了幾把韭菜放在背簍上就直奔田書記家來。

書記田有善,拐彎抹角算起來,也該是田老六的本家兄弟,在田家,他為官最大,直系親屬全在白石寨、州城工作,仙遊川裡已無一人,田中正又是他的遠房侄子,關係倒一直十分好。此日他澆過花後,正沏了一碗茶在屋裡坐下觀賞新開的幾株月季,近年來越發對花酷愛,輕易不許任何人到他的花壇裡去,特意在那裡掛了一個牌子:只能觀賞,萬勿攀折。這陣看了一會兒月季的姿態,低頭揭了茶碗蓋兒,用嘴輕輕吹拂茶麵上的白氣,倏乎間發覺有人在花坊外探頭探腦,就喝問道:「誰在那兒?」

蔡大安正不知怎麼見到田書記,猛聽見喝問,先有些怯了,慌忙中看見田書記正站在窗裡,就垂手立定,笑笑地說:「是我,田書記,我要找找你!」

田有善說:「是公事嗎?你到縣委辦公室去吧,他們會給你解決的!」

蔡大安說:「田書記,我不是公事,是私事,是兩岔鎮田中正讓我向你說些話的。」

田有善看了蔡大安一會兒,說:「你進來吧。」

蔡大安進去,立即將背簍取下來放在一邊,他熱得滿頭大汗,房子裡很涼,但一見到田書記那汗似乎越發向外冒得多。田有善要給他倒茶,他說他自己來,果真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坐在沙發上。沙發很大,蔡大安卻只坐個沙發沿兒,他的身子很端正。

田有善說:「到了我這兒你就放隨便些吧!我之所以說是公事就讓去辦公室,因為這是我在縣委會上講的。現在搞改革,阻力大呀!推行一種改革,他通你不通你通他不通的,為了保證改革工作順利進行,我不受任何勢力干擾,有事就讓找辦公室,我只和辦公室主任接頭。田中正叫你來的,有什麼事嗎,兩岔鎮的情況好嗎?」

蔡大安卻不知道他該怎麼來說了,因為他要說的都不屬於公事之列,且又是為了走通說情的,而他對這位書記又不摸細底。他一邊看著田有善的臉色,一邊轉彎抹角地說些別的事將此行的目的引說了出來,田有善的臉色果然就陰了,等到他再不敢說下去的時候,田有善卻說:「說呀,還有什麼都說呀!」

蔡大安終於把一切都說了,他似乎覺得田有善書記很有耐心,很和氣,他此行一定會給田中正圓滿完成任務的。但田有善突然發起火來,說:「田中正的事,我是已經知道了的,令我氣憤,也令我痛心!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鄉裡的領導幹部,不是領導群眾怎樣去改革怎樣去致富那他就是失職!到了目前這種氣候下,他倒還明著幹那些齷齪事,這就足以表明他的水平有多麼低!別人告了他,告的好,他是應該清醒頭腦了!出了事才急了,派了你來,他怎麼不來?他雖是我的親戚,這你一定知道,可要是他來,我就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質問他田家這麼多人中哪一個像他這樣?!你回去告訴他,我田有善是他的叔,但田有善首先是黨的縣委書記,讓他誰也不要找,有錯就改,總結自己的教訓,也該明白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應該做的!你回去吧。」

蔡大安心立即涼起來,他不敢再說什麼,看見放在那邊的背簍,也不敢說明那裡邊裝了些什麼,但又不能將背簍再背走。蔡大安急中有了小聰明,就假裝遺忘了有背簍在此,告辭著出了門。一繞過花壇,生怕田有善突然發現了背簍還要叫住他,極快地就閃走了。

蔡大安回來將經過說知田中正,田中正悶了半日,不覺長吁短嘆,淚流滿面。自此也不上班,說身體欠安,住在仙遊川家裡閉門不出,四間立木了的新房,也沒有動工。村人皆在傳說:田中正犯了錯誤了,怕這次要罷了官去!但十天裡沒有什麼動靜,半個月了,還是沒有動靜。兩岔鎮鄉黨委書記和社長怕夜長夢多,去白石寨紀委詢問過一次,答覆很快就要處理,回來心中有底,什事便不把田中正放在眼裡,只來過仙遊川田家探視過一次病,就凡鄉政府一應大小之事,兩人一商量也便決定了。韓文舉觀察形勢,心情寬敞,亦越發親近金狗和大空。

殘雪消盡,桃花灼灼,仙遊川雜姓人家這春季心境十分地好,土地分包下來,各自為政,再不受鞏家、田家權勢要脅,也不再辛辛苦苦種出莊稼養活鞏家、田家的在村家屬,且田中正處境尷尬,雖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觀火,感情上也是一種受活。

安心做人,本分過活,村民卻漸漸發生了分化,老一輩子的人都在本分地侍弄著幾畝土地,其理想退居於五十年代初,種了辣椒蔥蒜,有了菜吃,種了煙草,每一家都有一個小木匣子裝滿煙末,來客任意吸抽吞吐。油鹽醬醋的花費,就指望上山去砍荊條,編了荊笆去賣,或者割龍鬚草,搓條繩,織了草鞋交售給兩岔鎮收購站,日月過得緊緊張張又平平穩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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