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水的白鞋,是給小男人穿的。

爹娘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韓文舉過活。韓文舉能說會道,但性情敏感而膽怯,四十歲前浮浮浪浪錯過了幾次娶老婆的良機,四十歲後有機會娶老婆了,卻沒了收拾老婆的力氣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輩子。他愛小水,愛酒,愛船,也愛在船上和來回搭渡的婦女取樂,說謔話。他是靠嘴受活的,這嘴裡的話就常常說得出格,失了老年人的規矩,於別人,婦女早潑口大罵了,但韓文舉失規矩婦人還樂。小水有這樣一個伯伯,什麼都覺好,就是嫌他浪蕩慣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說話便幾天幾夜不回家。因此小水從小成熟,像一匹馬,沒有調就駕轅拉車了。七歲上搭凳子在案上擀麵,擀得薄紙一張,伯伯端著一窩絲一碗,高挑著在渡口上吸,沒有人不企羨的。別人一誇小水,韓文舉就張狂,邀了人家來喝酒,他又見酒便醉,反害得小水三更半夜打燈籠到酒場接扶他。金狗當兵那年,夜裡穿著新軍裝到韓家話別,韓文舉又拿了酒來喝,金狗沒喝醉,他卻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頭重腳輕,讓小水欣賞他的軍裝,說:「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幾年不回來,你給叔再擀兩碗長條麵吃吧!」

小水說:「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參燕窩什麼吃不得,還看得上麵條子?」

金狗說:「吃了你的長條麵,叔走到天盡頭,就會想起你!」

小水說:「你還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遊川了!」

金狗說:「金狗不是沒心狼!」

小水偏說:「我就不擀!」

話是這般說,卻去舀麵調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麵「醒」得軟軟的,筋,卻真的沒給金狗吃長條子麵,一顆一顆包了一羅底餃子,竟也在一顆餃子裡包上一枚硬幣。說:「出遠門不能吃長麵,長麵拉魂,會走得心不寧哩。吃餃子,囫圇圇的保你出外周全,將來真幹出事來也好和人家田家鞏家的娃們子一樣!」

金狗喜歡了,卻說:「田家鞏家——哼,我倒不在眼裡擱!你瞧著吧,我要穿就穿皮襖,不穿就光身子!」

小水說:「金狗叔有志氣。你要能吃到那枚硬幣,這話便會靈驗的!」

這一頓金狗吃了三碗餃子,但沒吃出硬幣來,夾了一個餃子讓小水嚐,沒想小水就把硬幣吃在嘴裡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個說話的人,韓文舉也沒個跑小腳路買酒的人,日子寡了許多味。韓文舉也就自那陣起,相好了不靜崗寺裡的和尚。這和尚學問深,熟知佛家經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測字算卦,見韓文舉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錢課》觀星座卜氣象。韓文舉掌握了此術,卻越發與搭渡的婦女說浪話,察言觀色,用六枚「寶通」銅錢推掐善惡凶吉、流年運氣,嘻嘻哈哈打發自己的日子。這期間,小水在寂寞裡悄悄發育,滾圓了肩膀,白皙了脖頸,胸部臀部顯出曲線,人才十分地排場。

一日,小水提了飯罐到船上來,讓伯伯於陰涼裡用膳,自個便把船擺進白臘蒿叢下給老人搓洗衣裳。白臘草已經揚花,飄一種紅紅的粉,煞是好看,就聽見岸頭有人喊擺渡,聲極尖銳。小水搖船過去,擺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艷陽裡,妖妖地笑出兩排細碎白牙。

小水歡聲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氣!」

英英說:「真的俊氣嗎?怎不見路上男人家搶我?!搶去了也好,我是張口貨,他得管我一天三頓好吃的,吃了人參想燕窩,還要吃他娘的心,看他肯不肯!」

小水就笑罵英英太「造孽」,拉著上船,伸手擰她那張薄薄的嘴,然後問:「是去白石寨嗎,那裡男人多,一見你真會把你吃了!」

英英說:「嚇,你還算是老同學哩,這麼不關心人!我這是到鎮上商店去上班呀!你不知道嗎?」

小水真的不知道,當下就被激情所奮,說:「你有工作啦?!」

英英說:「農業社裡再待下去,我真是要瘋了呢!雖說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可好賴是坐到涼房下邊了!你日後要扯什麼緊俏布,你來找我,別人不行,你來還不走個後門嗎?小水,你瞧瞧,我這件上衣怎麼樣?」

小水說:「有些艷乍了。」

英英說:「要艷乍,衣服就是給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誰注意呀?你也來一件吧!」說著就脫下上衣來讓小水試。

小水試穿了,一切合適。站在船頭往水裡一看,卻忙脫下來,說:「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農民呀。」

兩人說著許多親熱話,船到了對岸,英英下來往鎮子去了,小水直看著她走上河街小巷,忽然間眼皮低下來,心裡覺得空空的慌。默默將船擺過來,伯伯已吃好了飯,上船問道:「英英成工作人了?」

小水說:「嗯。」

韓文舉說:「這田家,老少都不種莊稼了!」

小水並沒有接伯伯的話,太陽下覺得身子很懶,就坐在船頭看遠處的河面。河面上升一層藍霧,像火焰一樣,且由近漸漸及遠,末了在虛無縹緲之際,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樣向船頭泛來,其景燦爛。但每一次泛來,每一次仍留在原處。

船那邊長長的一聲嘆息,韓文舉從艙裡又取了酒來喝。突然說:「世事怎麼說得清呢,我上學的那陣,田老七和我在一個班裡,他學的什麼?每一次考試都不及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腫了!說:『孺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槍桿打游擊,我們還笑人家沒個出息——可現在,咱是個船夫,人家門裡——」

小水說:「煩死了,伯伯!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次了?!」

韓文舉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還叫小水也來喝一口,小水未應,反身坐到船艙後去,再不理伯伯。

韓文舉突然感覺到自己對不住小水了,踽踽地過來,靠小水坐下。說:「小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窩囊沒能讓小水和人家一樣。可伯伯有什麼辦法?伯伯將來為小水尋個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

一團白臘蒿花絨悠悠飄落在小水的辮子上,紅紅的,像朵小雲彩。小水動手去捉,花絨卻浮起來,手一離開,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顆大而亮的眼淚。小水是忌恨了韓文舉伯伯嗎?是妒嫉了同學英英嗎?小水似乎不是,只覺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現在,倒惹了伯伯傷心。小水就有些可憐伯伯了!她站起來,還笑了笑,說:「伯伯,看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咱這不是很好嗎,什麼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誰家喝酒,早早回來,我給咱擀了麵條子吃!」

日光荏苒,小水長高了,長美了,熟得像一顆軟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視她是菩薩,又覺她是一隻可人的小獸。仙遊川鞏家的一位幹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臉求人來說媒,韓文舉心有些動,告知小水,小水卻不悅,說: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裡胡哨的坯子!韓文舉也便轉了意,惡了那鞏家,秋天裡把小水訂婚在東七里的下窪村。

少年姓孫,屬馬,比小水小著一歲,個頭也沒小水高,人卻本分實誠。韓文舉卜了「六十四卦金錢課」,又請教了不靜崗的和尚,認定臘月二十三結婚。金狗沒在,小水請了矮子畫匠在兩隻核桃木陪箱上漆畫「連理枝」,「鴛鴦鳥」,又畫了「看山狗」,便於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連白石寨鐵匠鋪的麻子外爺也接來熱鬧。外爺是個酒鬼,遇著韓文舉,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韓文舉已經躺下了,外爺還話越說越多,看著小水在窗前對鏡用絲線、磁片絞拔額上荒毛「開臉」,就說:「瞧我們小水,銀盆大臉,是正宮娘娘的相哩!那孫家倒積了德了,怎麼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臉紅,說:「爺爺,你一喝酒話恁多的!」

麻子說:「你嫌爺爺話多了?趕明日過了門,就難得聽爺爺說了!小水,新娘出嫁時都愛哭的,你也哭嗎?」

小水說:「爺爺!」果然幾顆眼淚就掉下來。

小水也說不上為什麼要哭,是捨不得撐船的伯伯嗎?是捨不得伯伯撐著的這條船嗎?還是害怕那個自己覺得也說不上怎麼好、也說不上怎麼不好卻從此要白日同攬一個飯勺夜晚共枕一個枕頭的小男人嗎?反正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來的說出來也沒道理的難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爺瞧小水真的哭了,忙過來要勸時,身子卻趔趄不穩,樣子滑稽,小水破涕為笑,說:「要倒了,要倒了!」話未落,麻子外爺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風清。露明,披著紅綵帶的小女婿便到了門首,跪倒在塵埃裡給麻子外爺和韓文舉磕了頭,就鳴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來渡口與韓文舉一塊吃酒說笑的雷大空,關福運等一幫少年也買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三斤炸藥、一節導火線和雷管,製作了一個炸藥包子在門前爆響,把不靜崗、仙遊川乃至兩岔鎮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嘩啦一聲。待所有人出來觀望時,小水被一簇花花綠綠的人擁著走了,小水被一陣咿咿呀呀的嗩吶吹著走了。河灘上是人腳踩出的無數條縱橫的路,小水走了,要去過她做婦人的日子,送親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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