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畢業考,像一陣風似的過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後一張考卷,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見了!中學!」她心中低喊著,這是中學裡最後一張考卷了,她沒有愛過中學生活,相反的,她詛咒中學,詛咒課本,也詛咒過老師。可是,當她把這最後一張考卷交到講台上,她竟感到一陣茫然和淒惶。畢業了,未來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試場,她望著滿操場耀眼的陽光發愣。

在不遠的樹蔭下,程心雯正指手劃腳的和何淇談著什麼,看到江雁容出來,就跳過來抓著江雁容的手臂一陣亂搖,嘴裡大嚷著:「你看怎麼辦?我把草履蟲的圖畫成了變形蟲,又把染色質和染色體弄成一樣東西,細胞的構造畫了個亂七八糟,連細胞核都忘記了,我以為絕不會考什麼受精,偏偏它又考出來了,那一題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這次生物一定不會及格了。」

「你把我的手臂都搖斷了!」江雁容慢吞吞的說,掙開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會及格,畢業考就是這麼回事,不會讓我們不畢業的!」

「可是我一定不會及格嘛,我自己算了,連二十分都沒有。」

「充其量補考!」江雁容說,一面向操場的另一頭走去。

「喂喂,你到哪裡去?」程心雯在她身後大喊。

「上樓,收拾書包!」江雁容說。

「喂,你別走,」程心雯趕上來,拉住她的手說:「現在考完了,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談。」

江雁容站住了,望著程心雯的眼睛說:「程心雯,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你最好別和我談什麼,假如你們對我有什麼猜測,你們就盡量去猜吧,我是沒有什麼話好說的。」她顯得淒惶無助,眼睛中充滿了淚水。

程心雯怔住了。

「怎麼,你——江雁容,別這樣,我一點惡意都沒有,現在亂七八糟的傳言那麼多,真真假假,連我也糊塗了,我真怕你會上了別人的當!」

「上誰的當?」江雁容問。

「康南!」

「康南?」

「嗯,我怕他是個偽君子!怕他那個好老師的外表都是偽裝,但是,我並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康南並沒有和你談戀愛,我就放心了。」

「我沒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迅速的轉過身子,向校園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兒,然後恨恨的跺了一下腳。

「康南,你是個混蛋!」她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

江雁容跑進了校園裡,一直衝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著欄桿,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裡。

「天哪,這怎麼辦?」

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現許多在校園中散步的同學都在好奇的注視她。荷花池裡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

離開荷花池,她茫然的走著,覺得自己像個夢遊病患者。

終於,她站住了,發現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去,有多久沒到這房裡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康南的名譽之後,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有幾百個世紀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在,她認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煙味迎接著她,然後,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沒有脫,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著室內,桌上凌亂的堆著書本、考卷,和學生的紀念冊。地上散布的全是紙屑和煙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那裡去了?她輕輕的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衝過來,於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的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的、潦草的、縱橫的布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抽煙?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著:「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鹹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著大驚嘆號的句子: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裡說夢話!

「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髮?」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她為什麼不再來了?」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獃獃的凝視他。於是,康南的眼睛睜開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睛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渴嗎?要喝水嗎?」

康南猛的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的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睛裡閃著淚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的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髮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鹹而澀。她的眼睛閉著,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厘的注視,然後輕聲說:「你瘦了,只為了考試嗎?」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的說。

「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的喊。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視她,問:「走?走到哪裡去?」

「到深山裡去!到曠野裡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

「深山、曠野!我們去做野人嗎?吃草根樹皮還是野獸的肉?而且,那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

江雁容仰著的臉上布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濕潤的,黑眼睛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著,帶著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那麼,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

「是的。」

「你真的愛我?」她問。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藉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偽君子、是騙子、是惡棍——」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

「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再度擁抱了她。

「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裡。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成願望,我還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江雁容的骨頭裡去,他盯住她的眼睛,嚴厲的說:「收回你這句話!告訴我;無論遭遇什麼打擊,你絕不尋死!」

「別對我這麼凶,」江雁容柔弱的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為我痛苦的活著!」康南固執的說:「已經有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的活著!」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著!」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

「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

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的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裡。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厲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的對江雁容說:「我在樓上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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