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假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檻,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鬆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鬆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鬆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裡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裡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布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迴旋,彷彿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聽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

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槓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

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還有多久上課?」

「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錶。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採一朵玫瑰花來!」

「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

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

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湧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楣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裡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髮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髮了。

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採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

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

「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裡,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

康南隨意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

「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國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

康南搖搖頭。

「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

「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麼造的,有我妹妹那麼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麼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語。江雁容又笑笑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在電線桿下面等我的小傢伙不知道怎麼把我的名字打聽出來了,寫了封信到學校裡來,前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訓了我一番,什麼中學生不該交男朋友啦,不能對男孩子假以辭色啦,真冤枉,那個小東西我始終就沒理過他,我們訓導主任也最喜歡無事忙!大驚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她走過去說:「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康南說,聲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煙,他捻亮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在顫動,燃上了煙,他吹滅了火焰。

江雁容睜大了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問:「是我得罪了你嗎?」

「沒有。」康南說,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獃獃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裡,注視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顧自的吐著煙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難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但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她勉強壓制著自己,忍耐的說:「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怪我好幾天沒有到你這兒來?你知道,我必須避嫌疑,我怕她們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壞,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煙霧,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為什麼?」江雁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努力忍著即將升到眼眶中的淚水:「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這幾天媽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受夠氣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氣的!」

「就是這句話!」康南抬起頭來說:「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氣的,走開吧,走出這房間,以後,也不要再來!」他大口的噴著煙霧。

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兒。接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跺了一下腳,恨恨的說:「好,我走!以後也不再來!」她走向門口,用手扶著門柄,在口袋裡找手帕擦眼淚,沒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頰,正要扭轉門柄,康南遞過一塊手帕來,她接過來,擦乾了眼淚,忽然轉過身子,正面對著康南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再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給我臉色看,我並不那麼賤,並沒有一定要賴著來!」

康南望著她,那對淚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著他,那秀麗的嘴唇委屈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有著失望、傷心,和倔強。他轉開頭,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嘆了一口氣,他的矜持和決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拿下來,輕聲說:「雁容,我能怎麼做?」

江雁容遲疑的望著他,問:「你是什麼意思?」

「雁容,」康南困難的說:「我要你離開我!你必須離開我!你的生命才開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來了,如果你來,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愛你!可是,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是個悲劇,雁容,最好的辦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麼?」江雁容說:「老師,我心目中的你是無所畏懼的!」

「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康南說:「可是,現在我畏懼,我畏懼會害了你!」

「為什麼你會害了我?」江雁容說:「又是老問題,你的年齡,是嗎?老師,」她熱情的望著他,淚痕尚未乾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我不管你的年齡,我喜歡的是你,與你的年齡無關!」

「這是有關係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椅子裡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的眼睛說:「這是有關係的,你應該管,我比你大二十幾歲,我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而你,只有十八歲,秀麗聰穎,純潔得像隻小白鴿,你可以找到比我強一百倍一千倍的對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愛你而是害你——」

「老師,」江雁容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麼這樣俗氣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老師,你把我看得太低了!」

「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氣的。雁容,你太年輕了,世界上的事並不這麼簡單,你不懂。這世上並不止我們兩個人,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