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雁容!」中午,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改好的作業本進來,一面叫著說:「康南叫你到他那裡去拿你的日記本!」

程心雯聳聳肩,望著江雁容說:「康南就喜歡這樣,不把你的日記本交給班長拿來,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

江雁容從位子上站起來,忽然失去單獨去取日記本的勇氣,她跑到後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裡輕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審視了她幾秒鐘,說:「你這兩天不大對頭。」

「你也不大對頭。」周雅安說。

「我嗎?」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對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出來你會罵我,」周雅安說:「我和小徐的誤會解除了,我們已經講和。」

「老天!什麼是誤會?他的女朋友嗎?」江雁容說。

「是的,他否認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說那只是普通同學,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

「你相信了?」江雁容問。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開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強自己相信。」

「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沒辦法,」周雅安說,望著腳下的樓梯,皺皺眉頭:「我愛他,我實在沒有辦法。」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說:「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鎖》那本書,你已經被鎖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輩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債!」

周雅安不說話,她們走到康南的門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門,周雅安拉住她說:「該我問問你了,你這兩天神情恍惚,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都沒有。」江雁容說。

「那個附中的學生還在巷子裡等你嗎?」

「還在。」

「你還沒有理過他?」

「別胡思亂想了,我下輩子才會理他呢!」江雁容說,伸手敲門。

門開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點詫異她會拉了一個同伴一起來。江雁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她說:「我來拿日記本。」聲音淡淡的。

康南回轉身子,有些遲疑,終於從枕頭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記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記本放在枕頭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掃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臉上毫無表情。康南把本子遞給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過去,對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一對十分溫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說了一聲謝,幾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單身宿舍,在校園的小樹林外,周雅安說:「我們到荷花池邊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過去,她們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周雅安從旁邊的一株茶花樹上摘下一個紅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撥弄著。江雁容打開了那本日記,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信箋從裡面落了下來,她立即拾起來。周雅安裝作沒有看見,走到小橋上去俯視底下的水。

江雁容緊緊的握著那張信箋,覺得心跳得反常,打開信箋,她看了下去:「孩子:——」看了這個稱呼,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好半天,才繼續看下去:「孩子:你肯把你這些煩惱和悲哀告訴我,可見得你並沒有把老師當做木鐘!你是我教過的孩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幾乎不能相信像你這樣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憐愛,我想,或者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的聰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輕靈秀氣,不同凡響,以後,許多地方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你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為自己編織了許多幻夢,然後又在現實中去渴求幻想裡的東西。於是,你的痛苦就更多於你本來所有的那一份煩惱。孩子,這世界並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願我能幫助你,不止於空空泛泛的鼓勵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記,使我好幾次不能卒讀。你必須不對這世界太苛求,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雖然,愛有偏差,但你仍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許多人還會羨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何必去乞求?你是個天份極高的孩子,我預測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煩惱拋開吧!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我曾經有個女兒,生於民國三十年,死於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著你成長和成功!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雜亂無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都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康南」江雁容看完了信,獃獃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裡。

這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但她卻感到一股洶湧的大浪潮,捲過了她,也淹沒了她。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黑眼珠裡卻閃耀著一層夢似的光輝,明亮得奇異,也明亮得美麗。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個煙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縷如霧的青煙,煙霧中,是一張令人迷惑的臉;寬寬的前額,濃而微蹙的眉毛,那對如海般深奧而不可測的眼睛,帶著智慧與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嘴邊,有著倔強自負的堅定。她垂下頭,感到一份窒息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燒。她用手指在信箋上輕輕撫摸過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絕不止於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著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於女兒對父親的愛!」

周雅安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說:「怎麼樣?看完沒有?」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她那燃燒著的眼睛明亮而濕潤。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動,繼續望著周雅安。說:「周雅安,我有一個夢,夢裡有個影子。幾個月來,這個夢模模糊糊,這個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現在這個夢使我精神恍惚,這個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該怎麼辦?」

周雅安放開江雁容,望了她一會兒說:「別說得那麼文謅謅的,夢呀影子的。你戀愛了!我真高興你也會戀愛,也嘗嘗這種滋味!幾個月前,你還在嘲笑我呢!」

「不要說廢話,告訴我怎麼辦?」

「怎麼辦?」周雅安輕鬆的說:「把影子抓住,把夢變成現實,不就行了?」

「沒有那麼簡單,假如那麼簡單,也不叫它做夢和影子了!」江雁容說,低頭望著膝上的信紙。

「是他嗎?」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箋問。

江雁容沉默的點了點頭。於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後,周雅安才自言自語的說:「我早料到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說他偏心你,別人的周記只批一兩句,你的批那麼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題上一首詩,再親自跑到三層樓上來送給你!這份感情大概早就發生了,是嗎?」

「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惱的說,「但願什麼都不要發生,但願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我!」

「又說傻話了!」周雅安說,握住江雁容的手:「該來的一定會來,別逃避!『愛』的本身是沒有罪的,不是嗎?這話好像是你以前說的。記得你自己的論調吧?愛,沒有條件,沒有年齡、金錢、地位、人種一切的限制!」

江雁容垂下眼簾,望著那張信紙,突然笑起來說:「他要把我當女兒呢!」

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紙:「我能看嗎?」她問。

江雁容點點頭,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裡,困惑的說:「這封信很奇妙,不是嗎?大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

上課號響了。江雁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忽然間,所有的煩惱都離開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滲透進她的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溫暖的潮水所包圍住,每個細胞和毛孔都像從睡夢中覺醒,在準備迎接一個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臟是一片鼓滿風的帆,漲滿了溫情。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把日記本和信紙收好,微笑的說:「我們上樓吧!」

這天晚上,江雁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內,銀色的月光透過了淡綠的窗簾,婆娑的樹葉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溫柔的夜風輕扣著她的窗櫺。四周充滿了沉寂,這間小屋也彷彿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她寧靜的微笑著,拉開窗簾,她可以看到雲層中的一彎明月,以及那滿天閃爍的星辰。她覺得無數的柔情漲滿了她的胸懷,在這一刻,在這神秘的夜色裡,她願意擁抱著整個的世界,歡呼出她心內所有的感情!她重新打開那批著紅字的日記本,在她寫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細心的批上一首詩,她逐句看過去,暗暗記誦著每一個字,在這本小小的冊子上,康南也費過相當的精神啊!康南,這個孤獨的人,隱約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負的,而又高傲的走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雖然是踽踽獨行,卻昂首闊步,堅忍不拔。校內,他沒有一個朋友,校外,他也沒有什麼親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還有什麼?她自問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還有一些東西,有煙、有酒、有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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