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雁容獃獃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數課本。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經對一個代數題目研究了兩小時。但,那些數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無論她怎樣都不軟化。她嘆口氣,放下了筆,抬頭看看窗外的藍天,一隻小鳥停在她的窗櫺上,她輕輕的把窗簾多拉開一些,卻已驚動了那隻膽小的生物,張開翅膀飛了!

她洩氣的靠進椅子裡,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一本《唐詩三百首》。任意翻開一頁,卻是李白的一首「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輕輕的念:「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她闔上書,放在一邊,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覺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愉快得多,那麼簡單,那麼單純。而李白才算是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發奇想,假如把李白從小就關在一個現代化的學校裡,每天讓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xy,正數、負數,不知他還會不會成為李白?

那時,大概他也沒時間去「五嶽尋山不辭遠」了,也沒心情去「舉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捨的望著那本《唐詩三百首》,她真想拋開那些數目字,捧起唐詩來大念一番。

一杯清茶,一本唐詩,這才是人生的至樂,但又是誰發明了這些該死的xy呢?現在,她只得拋開唐詩,重新回到那個要命的代數題目上去。

又過了半小時,她抬起頭來,腦子裡已經亂成一片,那個題目卻好像越來越難了。感到喪氣,又想到這一上午的時間就如此浪費了,她覺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氣的淚水滴在課本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來,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

把所有的草稿紙都揉成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隔壁房間裡,江麟在學吹口琴,發著極不悅耳的噪音。客廳裡,父親在和滿屋子客人談國家大事。江雁若在母親房裡做功課。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頂不適意。她站起身來,一眼看到零亂不堪的書架,那些積蓄了許久的零用錢買來的心愛的書本,上面都積滿了灰塵。功課的繁忙使她疏忽了這些書,現在,一看到這種零亂情形,她就覺得不能忍耐了。她把書搬下了書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裝,再一本本搬回書架上,正在忙得不可開交,江麟拿著畫筆和畫板跑來了,興匆匆的叫著說:「姐姐,你坐著不要動,我給你畫張像!」

「不行,」江雁容說:「我要整理書架。」

「整理什麼嘛,那幾本破書!」

「破書也要整理!」江雁容說,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來嘛,我一定把你畫得很漂亮!」

「我沒有興趣!」

「這些書有什麼了不起嘛,隔不了幾天就去整理一番,還是坐下讓我畫像好!」江麟跑過來,把書從江雁容手裡搶下來,丟到書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裡推。

「不要胡鬧,小麟!」江雁容喊,有點生氣。

「你讓我畫了像我才讓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讓你收拾!」

江麟固執的說,攔在書架前面,歪著頭望著江雁容。

「你再鬧我要生氣了!」江雁容喊:「那裡有強迫人給你畫像的道理!你不會去找雁若!」

「雁若不讓我畫!」

「我也不讓你畫嘛!」江雁容生氣的說。

「我就是要畫你,你不讓我畫我就不許你收拾!」江麟靠在書架上,有點兒老羞成怒。

「你這是幹什麼?你再不走開我去叫媽媽來!」

「叫媽媽!」江麟輕蔑的笑著:「媽媽才不管呢!」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著他的身子,生氣的喊著。

「好,我走,你別後悔!」江麟突然讓開了,走出了房間,但卻惡意的對江雁容作了個鬼臉。

江雁容繼續收拾她的書架,終於收拾完了,她滿意的望著那些包裝得十分可愛的書,欣賞的注視著那些作家的名字。

「有一天,我也要寫一本書。」她想,拿起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隨手的翻弄著,一面沉湎於她自己的幻想裡。

江麟又走了進來,手裡提著一個裝滿水的塑膠紙袋,他望了那面含微笑沉思著的姐姐一眼,就出其不意的衝到書架前面,把那一袋水都傾倒在書架上面。江雁容大叫一聲,急急的想搶救那些書,但是,已來不及了,書都已浸在水中。江雁容捉住了江麟的衣領,氣得渾身發抖,這種惡作劇未免太過份了,她叫著說:「小麟,你這算幹什麼?」說著,她拾起那個水淋淋的紙袋,把它扔在江麟的臉上。江麟立即反手抓住了江雁容的手腕,用男孩子特有的大力氣把它扭轉過去,江雁容尖叫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拚命打著江麟的背,希望他能放鬆自己。這一場爭鬥立即把江仰止引了過來,他一眼看到江麟和江雁容纏在一起,江雁容正在撲打江麟,就生氣的大聲喝罵:「雁容!你幹什麼打弟弟?」

江麟立即鬆開手,機警的溜開了。

江雁容一肚子氣,恨恨的說:「爸爸,你不知道小麟——」

「不要說了,」江仰止打斷了她:「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不規規矩矩的,還和弟弟打架,你也不害羞。家裡有客人,讓人家聽了多笑話!」

江雁容悶悶的不說話了,獃獃的坐在椅子裡,望著那些濕淋淋的書,和滿地的水。江仰止又回到了客廳裡,江雁容模糊的聽到江仰止在向客人嘆氣,說孩子多麼難以管教。她咬了咬嘴唇,委屈得想哭。「什麼都不如意,」她想著,走到窗子前面。江麟已經溜到院子裡,在那兒做著木工,他抬頭看了江雁容一眼,挑了挑眉毛,作了個勝利的鬼臉。江雁容默默的注視他,這麼大的男孩子卻如此頑皮,他的本性是好的,但父親未免太慣他了。正想著,江麟哎喲的叫了一聲,江雁容看到刀子刺進了他的手指,血正冒出來。想到他剛剛還那麼得意,現在就樂極生悲了!她不禁微笑了起來。

江麟看到她在笑,氣呼呼的說:「你別笑!」說完,就丟下木工,跑到前面客廳裡去了,立刻,江雁容聽到江仰止緊張的叫聲,以及江太太的聲音:「怎麼弄的?流了這麼多血?快拿紅藥水和棉花來!」

「是姐姐咬的!」江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麼?真豈有此理!雁容怎麼咬起弟弟來了!」江仰止憤怒的叫著,接著又對客人們說:「你們看看,我這個女兒還像話嗎?已經十八歲了,不會念書,只會打架!」

江雁容愕然的聽著,想衝到客廳裡去解釋一番。但繼而一想,當著客人,何必去和江麟爭執,她到底已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於是,她又在書桌前坐下來,悶悶的咬著手指甲。

「她不止咬你這一個地方吧?」江太太的聲音:「還有沒有別的傷口,這個不消毒會發炎的,趕快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的傷口。」

江雁容把頭伏在桌子上,忽然渴望能大哭一場。「他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她用手指劃著桌面,喉嚨裡似乎堵著一個硬塊。「爸爸喜歡小麟,媽媽喜歡雁若,我的生命是多餘的。」她的眼光注視到榻榻米上,那兒躺著她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剛剛的爭鬥中,書面已經撕破了。她俯身拾了起來,憐惜的整理著那個封面。書桌上,有一盞裝飾著一個白磁小天使的台燈,她把頭貼近那盞台燈,凝視著那個小天使,低低的說:「告訴我,你!你愛我嗎?」

客人散了,江雁容找到江太太,開始述說江麟的撒謊。江太太一面叫江雁容擺中飯,一面沉吟的說:「怪不得,我看他那個傷口就不大像咬的!」江太太雖然偏愛雁若,但她對孩子間的爭執卻極公正。中飯擺好了,大家坐定了吃飯,江太太對江仰止說:「孩子們打架,你也該問問清楚,小麟根本就不是被雁容咬的,這孩子居然學會撒謊,非好好的管教不可!」

江仰止向來護短,這時,感到江太太當著孩子們的面前說他不公正,未免有損他的尊嚴。而且,他確實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憑雁容的話。於是,他不假思索的說:「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飯碗,大聲的喊。

「我親眼看見的!」話已經說出口,為了維持尊嚴,江仰止只得繼續的說。

「爸爸,」江雁容的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把喉嚨口的硬塊壓回去,哽塞的說:「爸爸,假若你說是你親眼看見的,我就沒有話說了。爸爸,你沒有按良心說話!」

「雁容!」江太太喊:「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對父親的態度嗎?」

「爸爸又何曾把我當女兒?假如他把我當做女兒,就不會幫著小麟說謊!」江雁容氣極的大喊,眼淚沿著面頰滾下來:「我一心討好你們,我盡量想往好裡做,可是,你們不喜歡我,我已經受夠了!做父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會有是非之心?你們生下我來,為什麼又不愛我?為什麼不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樣?小麟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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