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攜手的走回家去,因為放學後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願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緻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

從工業專科學校的圍牆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隻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衝口而出的念:「落霞與孤鶩齊飛!」

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只有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在這段時間內,她們總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而找些輕鬆的題目談談。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一星期後的一個黃昏。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

「嗯。」

「別提了,真無聊!」

「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的紅了,映著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

「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著說,欣賞的望著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後你也找些古裡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才算公平。」

「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脹紅了臉。江雁容笑著說:「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裡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髮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裡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髮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髮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做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

江雁容忍住笑說。

「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

「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念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

「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的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了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的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噘著嘴說:「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幹什麼?」低下頭去,她對著腳下的柏油路面發呆,機械的移著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

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沒關係,下次考好點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麼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消失,烏雲已堆積起來了。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緊緊拉著周雅安的手說:「周雅安,你看我怎麼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盡量用心聽書,每天在家裡做代數、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裡一點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

「會斷句又有什麼用,考大學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理都考得那麼好,你怎麼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問。

「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為幾分而發愁,你會成個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期能夠不補考!沒有一次不為升學發愁,我看,這次考大學是準沒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你可以寫作,並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畢業生!」

「別講得那麼輕鬆,我考不上大學,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那些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幹什麼?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

周雅安才要說話,身後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正推著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後,咧著一張大嘴對她們笑。

周雅安有點詫異,也有點意外的驚喜,說:「小徐,是你?」

「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現!談些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並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公子哥兒的態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

「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個頭。

「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並不誠懇。

「你們談談吧,我真的要先走,趕回家去,還有許多習題沒做呢!」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校,幫我到教務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

「好!」周雅安說,又補了一句:「再見啊!」

江雁容單獨向前面走去,心裡模糊的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義路口,她轉了彎,然後再轉進一條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東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卻喜歡這條巷子的幽靜,巷子兩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還有個小破廟,廟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無法設想這些破房子裡的人的生活。生命(無論是誰的生命),似乎都充滿了苦惱、忙碌,和掙扎,可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卻都熱愛著他們的生命,這世界豈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電線桿下面,她又發現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瘦高個兒,一身黃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輛腳踏車,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因為她從不敢正眼去打量他。

自從上學期中旬起,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他彷彿報了自己的名字,並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但她一句都沒聽清楚,只記得他那張脹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她倉促的逃開了,而他也紅著臉退到一邊。這以後,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但並不跟蹤她,也不和她說話,只默默的望著她走過去。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也不禁臉紅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視的趕快走過去,走過去後也不敢回頭看,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麼時候才會離開那根電線桿。她總是感到奇怪,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麼神經病,既不認識她,又不了解她,當然無法談到「愛」字,那麼,這傻勁是為了什麼?

在家門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一個標準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裡去串門,然後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對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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