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還差五分鐘吹上課號,康南已經站在高三孝班門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靜靜的望著窗外的白雲青天,手中拿著一支煙,不住的對窗外吐著煙圈,然後凝視著煙霧在微風中擴散。從他整潔的服裝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顯然並不像一般單身漢那樣疏忽小節。他襯衫的領子潔白硬挺,褲腳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筆直。他不是個大個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膚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卻不濃密,眼睛深邃憂鬱,有個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過了四十歲的人一樣,他的眼角已布滿皺紋,而他似乎更顯得深沉些,因為他總是習慣性的微蹙著眉頭。

因為是開學的第一天,這天下午是不上課的,改為班會,由導師領導學生排位子,然後選舉班長和各股股長。康南站在那兒等上課號,近乎漠然的聽著他身後那些學生們在教室中穿出穿進。有學生在議論他,他知道。因為他清楚的聽到「康南」兩個字。還好,學生們用名字稱呼他,並沒有給他取什麼外號。他也知道這次為了導師問題,學生們鬧了一陣,而先生們也都不高興。「做人是難的,」他想,他無心於做一個「名教員」,但他卻成了個名教員。他也無心得罪同事們,但他卻成了同事們的眼中釘。「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實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興趣講書,按他的怪脾氣對待學生,他不明白學生為什麼崇拜他,歡迎他,他從沒有想去討好過學生。同事們說他傲慢,因為他懶得與人周旋,也懶得做虛偽的應酬,全校老師中,竟無一人是他的朋友。「一個怪人」,許多人這麼稱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這學校中的地位,他並不清高到漠視學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輕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滿足虛榮心的愉快。

「康南是個好老師」,教書二十年,這句話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這成了一種癖好,他可以漠視全世界,卻從不漠視學生,不單指學生的功課,也包括學生的苦與樂。

上課號響了,康南掉轉身子,望著學生都走進了教室,然後把煙蒂從窗口拋出去,大踏步的跨進了教室。這又是一班新學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換一次學生,也為學生的升大學捏一把汗。教高三並不輕鬆,他倒寧願教高二,可是,卻有許多老師願意教高三呢!站在講台上,面對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陣親切感,他願意和學生在一起,這可以使他忘掉許多東西;包括寂寞和過去。除了學生,就只有酒可以讓他沉醉了。

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時,這些女孩子們不住掉過來換過去,好朋友都認定要排在一起。最後,總算排定了。剛要按秩序坐下,一個學生又跑到前面來,並且嚷著說:「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們本來一樣高嘛,我保證上課不和你說話,好不好?」說著,就插進了隊伍裡。

康南望著這個學生,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額角。

他也望了那個江雁容一眼,是個秀氣而沉靜的女孩子,這時正低而清晰的說:「程心雯,別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沒有說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著這兩個名字,這就是訓導處特別對他談起的兩個人。據說,江雁容上學期不滿意她們的國文老師(她們稱這位老師作地震,據說因為這老師上課喜歡跺腳),曾經在課室中連續指出三個老師念錯的字,然後又弄出一首頗難解釋的詩讓老師解釋。結果那老師惱羞成怒罵了她,她竟大發牛脾氣,一直鬧到訓導處,然後又一狀告到校長面前,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掛冠而去。現在,他望著這沉靜而蒼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來不會超過十七歲。)實在不大相信她會大鬧訓導處,那雙柔和如夢的眼睛看起來是動人的。程心雯,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刁鑽古怪,全校沒有一個老師對她不頭痛,據說,她從沒有安安靜靜上過一節課。

位子既然排定,就開始選舉了,選舉之前,康南對學生輕鬆的說:「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認識你們,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我可以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彼此同學已經兩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選舉必須負責,不要開玩笑,選舉之後,你們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不願意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師,願意做你們的一個老朋友,但願我能夠對你們真正有所幫助。」他底下還有一句心裡的話「以報答你們歡迎我的熱忱。」不過沒說出口。

選舉是由學生提名,再舉手錶決。一開始頗順利,正副班長都產生了,正班長是李燕,副班長是蔡秀華,兩個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標準的「好學生」。接著,就選舉學術股長,這是管班上出壁報,填課室日記——等文書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來了,康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下意識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緊閉著嘴坐在那兒,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快。

然後又有三個人被提名,表決時,康南詫異的發現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贊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臉顯得更嚴肅了。表決結果,江雁容是正學術股長,胡美紋是副學術股長。康南正預備再選下一股的時候,江雁容舉手發言了,她從位子上站起來,堅決的說:「老師,請改選一個學術股長,我實在不能勝任。」

「我希望被選舉的同學不推卸責任,」康南說,微微有點不快:「你是大家選出來的,同學們一定知道你能不能勝任。」

「可是,老師,」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後又抬起眼睛來,眼光有點徬徨無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學都知道我不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我把全部時間用到功課上都無法應付,如果再讓我當學術股長,我一定又耽誤了功課,又不能好好的為班上服務,而且,我已經連任三學期的學術股長了,也該換換人了。」

康南不喜歡有這種「辭職」的事發生,但江雁容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懇摯的語調使他出奇的感動,他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問問同學贊不贊成你辭職?」

「贊成也沒有用,」一個坐在前排,圓圓臉,胖胖的身材的同學說話了:「就是江雁容不當學術股長,將來壁報的工作還是會落在她身上的,沒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這位同學的話,江雁容站在那兒,默默的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語不發的坐下了,垂著眼簾對著桌子發呆,修長而白的手指無意識的玩弄著一個做鎮尺用的銅質松鼠。康南咳了一聲,繼續選下一股的股長,這是風紀股,是維持全班秩序,檢查每人服裝的股長,這是責任最重也最難做的一股。那個圓臉胖身材的同學舉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個名字:「程心雯!」

康南還來不及把名字寫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來:「活見鬼!」

全班同學都把眼光調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這聲詛咒的失態,但她來不及彌補這份失態,她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嘴裡亂七八糟的說:「老師,你不能寫我的名字,你不要聽葉小蓁的提名,我和葉小蓁有仇,所以她設計來陷害我,叫我當風紀股長,好像叫流氓當法官,那,那,那怎麼成?簡直是開玩笑!我連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學會了管自己,再來當風紀股長!好吧?」

這幾句話使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連悶悶不樂的江雁容也抿著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說:「你別忙,還沒有表決呢,你也未見得會當選!」

「哎呀,老師,不能表決——這個——」程心雯抓耳撓腮的亂鬧了一陣,看看沒辦法,只好坐下來等待表決,一面對著葉小蓁背影低聲的做了一番驚人的詛咒。

表決結果,竟然全班舉手贊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別人,只拚命抓著身邊的江雁容,嚷著說:「你不許舉手,你舉手我就和你絕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舉著的手,知道大勢已定,就放下手來。結果程心雯以五十票當選。程心雯又跳了起來,因為跳得太猛,差點帶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發出一陣乒零乓啷的巨響,程心雯也顧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劃腳的叫著說:「老師,全班都跟我作對,你千萬不能讓我當風紀股長,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這——這——根本是活見鬼!我怎麼能當風紀股長嘛!」

「既然同學們選了你,」康南說:「你就勉為其難的去做吧,先從自己下手,未嘗不是好辦好,我想你可以做一個好風紀股長!」

程心雯無可奈何的坐下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相,江雁容一直望著她微笑,程心雯沒好氣的說:「你笑什麼?」

「我笑一隻野猴子被風紀股長的名義給拴住了,看以後再怎麼瘋法?」江雁容說。

下面是選康樂股長,總算沒出問題,周雅安和何淇當選。

再下面是選服務股長,程心雯迫不及待的舉手,還沒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葉小蓁!」

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議的大喊:「不行,老師,這是報復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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