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艷幟重張懸牌燕慶里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話說寶子固正和彩雲講到法國夫人自拉了亨斯美狂奔的話,忽聽門鈴亂響,兩人都吃了一驚。子固怕的是三兒得信趕來;彩雲知道不是三兒,卻當是菊笑暗地跟蹤而至。方各懷著鬼胎,想根問間,只聽下面大門的開關聲,接著一陣樓梯上歷碌的腳步聲、談話聲。一到房門口,就有人帶著笑地高聲喊道:「好個閻羅包老,拐了美人偷跑,現在我陳大爺到了,捉姦捉雙,看你從那裡逃!」寶子固在裡面哈哈一笑地應道:「不要緊,我有的是朋友會調停。只要把美人送回大英,隨他天大的事情也告不成。」就在這一陣笑語聲中,有一個長身鶴立的人,肩披熟羅衫,手搖白團扇,翹起八字鬚,瞇了一線眼,兩臉緋紅,醉態可掬,七跌八撞地衝進房來道:「子固不要胡扯,我只問你,把你的美人、我的芳鄰藏到那裡去了?」子固笑道:「不要慌,還你的好鄉鄰。」回過頭來向彩雲道:「這便是剛才和你談的那個英、法兩夫人決鬥搶奪的陳驥東。」又向驥東道:「這便是你從前的鄉鄰、現在的房客,大名鼎鼎的傅彩雲。我來給你們倆介紹了罷!」驥東啐了一口道:「嗄,多肉麻的話!好像傅彩雲只有你一個人配認識。我們做了半年多鄉鄰,一天裡在露台上見兩三回的時候也有,還用得著你來介紹嗎?」彩雲微微地一笑道:「可不是,不但陳大人我們見的熟了,連陳大人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見面。」子固道:「你該謝謝這位太太哩!」彩雲道:「呀,我真忘死了!陳大人幫我的忙,替我想法,容我到這裡住,我該謝陳大人是真的。」驥東道:「這算不了什麼,何消謝得!」子固拍著手道:「著啊,何消謝得!若不是法國太太逼走了瑪德姑娘,驥東哪裡有空房子給你住呢!你不是該謝太太嗎?」驥東道:「子固盡在那裡胡說八道,你別聽他的鬼話。」彩雲道:「剛才寶大人正告訴我法國太太和英國太太吵翻的事呢,後來法國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兒去了呢?就請陳大人講給我聽罷。」驥東聽到這裡,臉上立時罩上一層愁雲,懶懶地道:「還提她做什麼,左不過到活閻羅那裡去告我的狀罷咧!這件事總是我的罪過,害了我可憐的瑪德。你要知道這段歷史,有瑪德臨行時留給我的一封信,一看便知道了。」驥東正去床面前鏡台抽屜裡尋出一個小小洋信封的時候,一個僕歐上來,報告晚餐已備好了。驥東道:「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罷。」三人一起下樓,來到大餐間。只見那大餐間裡圍滿火紅的壁衣,映著海綠的電燈,越顯出碧沉沉幽靜的境界。子固瞥眼望見餐桌上只放著兩副食具,忙問道:「驥東,你怎麼不吃了?」驥東道:「我今天在密采裡請幾個瑞記朋友,為的是謝他們密派商輪到台南救了劉永福軍門出險,已吃得醉飽了,你們請用罷!」彩雲此時一心只想看瑪德的信,向驥東手裡要了過來。一面吃著,一面讀著,但見寫的很沉痛的文章,很娟秀的字跡道:

驥東我愛:我們從此永訣了。我們倆的結合,本是一種熱情的結合。在相愛的開始,你是迷惑,差不多全忘了既往;我是癡狂,毫沒有顧慮到未來。你愛了我這瞭解你的女子,存心決非欺騙;我愛了你那有妻的男子,根本便是犧牲。所以我和你兩人間的連屬,是超道德和超法律的。彼此都是意志的自動,一點不生怨和悔的問題。我隨你來華,同居了一年多,也享了些人生的快樂,感了些共鳴的交響,這便是我該感謝你賜我的幸福了。前日你夫人的突然而來,破了我們的秘密,固然是我們的不幸。然當你夫人實彈舉槍時,我極願意無抵抗地死在她一擊之下,解除了我們難解的糾紛。不料被你橫身救護,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兩都不達。頓把你夫人向我決鬥的意思,變了對你控訴,一直就跑到新衙門告狀去了。幸虧寶讞官是你的朋友,當場攔住,不曾到堂宣佈。

把你夫人請到他公館中,再三勸解,總算保全了你的名譽。可是你夫人提出的條件,要她不告,除非我和你脫離關係,立刻離華回國。寶子固明知這個刻酷的條件你斷然不肯答應,反瞞了你,等你走後,私下來和我商量。

驥東我愛:你想罷,他們為了你社會聲望計,為了你家庭幸福計,苦苦地要求我成全你。他們對你的熱忱,實在可感,不過太苦了我了!驥東我愛:咳!罷了,罷了!

我既為了你肯犧牲身份,為了你並肯犧牲生命,如今索性連我的愛戀、我的快樂,一起為你犧牲了罷!子固代我定了輪船,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驥東我愛:從此長別了;恕我臨行時竟未向你告別。相見無益,徒多一番傷心,不如免了罷!身雖回英,心常在滬。願你夫婦白頭永好,不必再念海外三島間的薄命人了。

瑪德留書。

彩雲看完了信,向驥東道:「你這位英國夫人實在太好說話了。叫我做了她,她要決鬥,我便給她拚個死活;她要告狀,我也和她見個輸贏。就算官司輸了,我也不能甘心情願輸給她整個兒的丈夫。」驥東歎一口氣道:「英國女子性質大半高傲,瑪德何嘗是個好打發的人。這回她忽然隱忍退讓,真出我意料之外,但決不是她的怯懦。她不惜破壞了自己來成全我,這完全受了小仲馬《茶花女》劇本的影響。想起來,不但我把愛情誤了她,還中了我文學的毒哩!怎叫我不終身抱恨呢!」彩雲道:「那麼,你怎麼放她走的呢?她一走之後,難道就這麼死活不管她了?陳大人你也太沒良心了!」驥東還沒回答,子固搶說道:「這個你倒不要怪陳大人,都是我和金遜卿、古冥鴻幾個朋友,替陳大人徹底打算,只好硬勸瑪德吃些虧,解救這一個結。難得瑪德深明大義,竟毫不為難地答應了。所以自始至終,把陳大人瞞在鼓裡。直到開了船,方才宣佈出來。陳大人除了哭一場,也沒有別的法兒了。至於瑪德的生活費,是每月由陳大人津貼二十金鎊,直到她改嫁為止。不嫁便永遠照貼,這都是當時講明白的。現在陳大人如有良心,依然可以和她通信;將來有機會時,依然可以團聚。在我們朋友們,替他處理這件為難的公案,總算十分圓滿了。」驥東站起身來,向沙發上一躺道:「子固,算我感激你們的盛情就是了,求你別再提這事罷!到底彩雲正式懸牌的事,你們商量過沒有?我想,最要緊的是解決三兒的問題。這件事,只好你去辦的了。」子固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就叫人去和他開談判,料他也不敢不依。」彩雲道:「此外就是租房子、鋪房間、僱用大姐相幫這些不相干的小事,我自己來張羅,不敢再煩兩位了。」驥東道:「這些也好叫菊笑來幫幫你的忙,讓我去暗地通知他一聲便了。」彩雲聽了驥東的話,正中下懷,自然十分的歡喜稱謝。子固雖然有些不願菊笑的參加,但也不便反對驥東的提議,也就含胡道好。當下驥東在沙發上起來,掏出時計來一看,道聲:「啊喲,已經十一點鐘了。時候不早,我要回去,明天再來和你們道喜罷!」說著,對彩雲一笑。彩雲也笑了一笑道:「我也不敢多留,害陳大人回去受罰。」子固道:「驥兄先走一步,我稍坐一會兒也就要走。」子固說這話時,驥東早已頭也不回,揚長出門而去。一到門外,跳上馬車,吩咐馬伕,一徑回靜安寺路公館。驥東和他夫人,表面上雖已恢復和平,心裡自然存了芥蒂,夫婦分居了好久了。當驥東到家的時候,他夫人已經息燈安寢。驥東獨睡一室,對此茫茫長夜,未免百感交集。在轉輾不眠間,倒聽見了隔壁三兒家,終夜人聲不絕,明知是尋覓彩雲,心中暗暗好笑。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人去把菊笑叫來,告訴了一切,又囑咐了一番。菊笑自然奉命惟謹地和彩雲接頭辦理。子固也把孫三兒一面安排得妥妥貼貼,所有彩雲的東西一概要回,不少一件。不到三天,彩雲就擇定了吉日良時,搬進燕慶里。子固作主,改換新名,去了原來養母的姓,改從自己的姓,叫了曹夢蘭。定製了一塊朱字銅牌,插了金花,掛上綵球,高高掛在門口。第一天的開台酒,當然子固來報效了雙雙台,叫了兩班燈擔堂名,請了三四十位客人,把上海灘有名的人物,差不多一網打盡,做了一個群英大會。從此芳名大震,哄動一時,窟號銷金,城開不夜,說不盡的繁華熱鬧。曹夢蘭三字,比四金剛還要響亮,和琴樓夢的女主人花翠琴齊名,當時號稱「哼哈二將。」閒言少表。

卻說那一天,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烏赤雲和馬美菽新從天津請假回南,到了上海。驥東替他們接風,就借曹夢蘭妝閣,備了一席盛筵,邀請子固、冥鴻、遜卿,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從台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驥東這一局,一來是替夢蘭捧場,了卻護花的心願;二來那天所請的特客,都是刎頸舊交,濟時人傑,所以老早就到。就是赤雲、美菽一班客人,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雲的化身,人人懷著先睹為快的念頭,不到天黑,陸陸續續地全來了。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不用說靈心四照,妙舌連環,周旋得春風滿座。等到華燈初上,豪宴甫開,驥東招呼諸人就座。夢蘭親手執了一把寫生鏤銀壺,遍斟座客。赤雲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餘肇廷、子固、冥鴻、遜卿依次坐定。夢蘭告了一個罪,自己出外應徵去了。這裡諸客叫的條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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