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夫人正在睡夢之中,忽聽後面船上高叫停輪,嚷著姨太太的小船不見了。你想,張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雲一路的行徑,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徹;等到彩雲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後面,心裡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纜,這明明是預定的佈置,她也落得趁勢落篷,省了許多周折。當下繼元過船來請示辦法。張夫人吩咐儘管照舊開輪,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一時,機輪鼓動,連夜前進。次早到了蘇州,有一班官場親友前來祭弔。開喪出殯,又熱鬧了十多日。從此紅顏軒冕,變成黃土松楸,一棺附身,萬事都已。這便是富貴風流的金雯青,一場幻夢的結局。按下不題。
如今且說彩雲怎麼會半路脫逃呢?這原是彩雲在北京臨行時和孫三兒預定的計劃。當時孫三兒答應了彩雲同到南邊,順便在上海搭班唱戲。彩雲也許了一出金門,便明公正氣地嫁他。兩人定議後,彩雲便叫三兒趕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點要僻靜一點,買些靈巧雅緻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喚的僕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總有一兩天耽擱,趁此機會溜之大吉。不料張夫人到上海後,一天也不耽擱,船過船地就走。在大眾面前,穿麻戴孝的護送靈柩,沒有法兒可以脫得了身。幸虧彩雲心靈手敏,立刻變了計;也靠著她帶出來的心腹車伕貴兒,給約在碼頭等候的三兒通了信,就另雇了一隻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雲身邊的老媽丫頭都是一條籐兒,爽性把三兒藏在船中。開船時掩人眼目地同開,一到更深人靜,老早就解了纜。等著大家叫喊起來,其實已離開了十多里路了。這便叫做錢可通神。當下一解纜,調轉船頭,恰遇順風,拉起滿篷向上海直駛。差不多同輪船一樣的快,後面也一點沒有追尋的緊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雲是跳出了金枷玉鎖,去換新鮮的生活,不用說是快活。三兒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據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銀也夠了旅居的澆裹,不用說也是快活。船靠了碼頭,不用說三兒早準備了一輛紮彩的雙馬車,十名鮮衣的軍樂隊,來迎接新夫人。不用說新租定的靜安寺路虞園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別墅內,燈綵輝煌,音樂響亮。不用說彩雲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帳,行了正式大禮。不用說三兒同班的子弟們,夏氏三兄弟同著向菊笑、蕭紫荷、筱蓮笙等,都來參觀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裡,喝著、唱著、鬧著,直鬧得把彩雲的鞋也硬脫了下來做鞋杯。三兒只得逃避了,彩雲倒有些窘急。還是向菊笑做好人,搶回來還給她。當下彩雲很感念他一種包圍下的解救,對他微笑地道了謝。當晚直鬧到天亮,方始散去。彩雲雖說過慣放浪的生活,然終沒有跳出高貴溫文的空氣圈裡。這種粗獷而帶流氓式的放浪,在她還是第一次經歷呢,卻並不覺得討厭,反覺新鮮有興。從此彩雲就和三兒雙宿雙棲在新居裡,度他們優伶社會的生涯。三兒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戲,不是伴著彩雲出門遊玩,就是引著子弟們在家裡彈絲品竹、喝酒賭錢。彩雲毫不避嫌,攪在一起,倒和這班戲子廝混得熟了。向菊笑最會獻小慇勤,和彩雲買俏調情,自然一天比一天親熱了。
自古道快活光陰容易過,糊塗的光陰尤其容易。不知不覺離了金門,跟了孫三兒已經兩個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兒出了門;彩雲新浴初罷,晚妝已竟,獨自覺得無聊,靠在陽台上乘涼閒眺。忽聽東西鄰家車馬喧闐,人聲嘈雜。抬頭一望,只見滿屋裡電燈和保險燈相間著開得雪亮,客廳上坐滿了衣冠齊楚的賓客,大餐間裡擺滿了鮮花,排列了金銀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開筵宴客。原來這家鄉鄰,是個比他們局面闊大的一所有庭園的住宅,和他們緊緊相靠,只隔一道短牆。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個很俊偉倜儻的中國人,三十來歲年紀,雪白的長方臉,清疏的八字鬚,像個闊綽的紳士。女主人卻是個外國人,生得肌膚富麗,褐髮碧眼,三十已過的人,還是風姿婀娜,家常西裝打扮時,不失為西方美人。可是出門起來,偏歡喜朝珠補褂,梳上個船形長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狀,惹起彩雲注意來。曾經留心打聽過,知道是福建人姓陳,北洋海軍的官員,娶的是法國太太。往常彩雲出來乘涼時,總見他們倆口子一塊兒坐著說笑。近幾天來,只剩那老爺獨自了,而且滿面含愁,彷彿有心事的樣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視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說話似的,彩雲慌忙避了進來。昨天早上,索性和貴兒在門口搭話起來。不知怎地被他曉得了彩雲的來歷,託貴兒探問肯不肯接見像他一樣的人。彩雲生性本喜拈花惹草,聽了貴兒的傳話,面子上雖說了幾聲詫異,心裡卻暗自得意。正在盤算和猜想間,那晚忽見間壁如此興高采烈的盛會,使她頓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觸,益發看得關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沒到過陽台上,只在樓下慇勤招待賓客。忙了一陣,就見那庭園中旋風也似地湧進兩乘四角流蘇、黑蝶堆花藍呢轎。轎簾打起,走出兩個艷臻臻、顫巍巍的妙人兒:前一個是長身玉立,濃眉大眼,認得是林黛玉;後一個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寶。娘姨大姐,簇擁著進去了。後來又輪蹄碌碌地來了一輛鋼絲皮篷車,一直衝到階前,卻載了個嬌如沒骨、弱不勝衣的陸蘭芬。陸陸續續,花翠琴坐了自拉韁的亨斯美,張書玉坐了橡皮輪的轎式馬車,還有詩妓李蘋香、花榜狀元林絳雪等,都花枝招展,姍姍其來。一時粉白黛綠,燕語鶯啼,頓把餐室客廳,化做碧城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嘩笑的,有打鬧的,有拇戰的,有耳語的。歌唱聲,絲竹聲,熱鬧繁華,好像另是一個世界。那邊的喧嘩,越顯得這邊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雲看呆了。突然驚醒似地自言自語道:「我真發昏死了!我這麼一個人,難不成就這樣冷冷清清守著孫三兒胡攏一輩子嗎?我真嫁了戲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連隔壁姓陳的都要來哨探我的出處了。我趕快地打主意,但是怎麼辦呢?一面要防範金家的干涉,一邊又要斷絕三兒的糾纏。」低頭沉思了一會,蹙著眉道:「非找幾個上海有勢力的人保護一下,撐不起這個——。」一語未了,忽然背後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彩雲大吃一驚,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後,嘻開嘴笑。彩雲手撳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該死的,嚇死人了!怎麼不唱戲,這早晚跑到這兒來!」向菊笑涎著臉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為了你,今晚推託嗓子啞,請了兩天假,跑來瞧你。不想倒嚇著了你,求你別怪。」彩雲道:「你多恁來的?」菊笑道:「我早就來了。」彩雲道:「那麼我的話,你全聽見了。」菊笑道:「差不多。」彩雲道:「你知道我為的是誰?」菊笑躊躇道:「為誰嗎?」彩雲披了嘴道:「沒良心的,全為的是你!你不知道嗎?老實和你說,我和三兒過得好好兒的日子,犯不上起這些念頭。就為心裡愛上你,面子上礙著他,不能稱我的心。要稱我的心,除非自立門戶。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給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沒有第二個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雲的手,低著頭,頓了頓道:「你這話是真嗎?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著呢。找幾個保護人,我也現成。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不能叫我見了舔不著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請你原諒我真愛你,給我一點實惠的保證,死也甘心。」說話時,直撲上來,把彩雲緊緊抱住不放。彩雲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輕輕推開了他的手道:「急什麼,鍋裡饅頭嘴邊食,有你的總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兒個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來,倒不好。趕明天早一點來,我準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訴我,找誰去保護,怎麼樣安排,我們規規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菊笑情知性急不來,只好訕訕地去斜靠在東首的鐵欄桿上,努著嘴向間壁道:「你要尋保護人,恰好今天保護人就擺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嗎?」彩雲詫異地問道:「什麼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裡?」菊笑道:「第一個就是你們的鄉鄰,姓陳,名叫驥東。因為他做了許多外國文的書,又住過外國不少時候,這裡各國領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說的話差不多說一句聽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領事館的庭柱』。」彩雲道:「還有三個呢?」菊笑指著主人上首坐的一個四方臉、沒髭鬚,衣服穿得挺挺脫脫像旗人一般的道:「這就是會審公堂的正讞官寶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閻羅。人家都叫他做『新衙門的庭柱』。還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蒼蒼的臉色,唇上翹起幾根淡鬚,瘦瘦兒,神氣有些呆頭呆腦的,是廣東古冥鴻。也是有名的外國才子,讀盡了外國書,做得外國人都做不出的外國文章。字林西報館請他做了編輯員,別的報館也歡迎他,這叫做『外國報館的庭柱』。又對著我們坐在中間的那個年輕的小胖子,打扮華麗,意氣飛揚,是上海灘上有名的金遜卿,綽號金獅子,專門在堂子裡稱王道霸,龜兒鴇婦沒個不怕他,這便是『堂子裡的庭柱』。今天不曉得什麼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剛,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緣湊巧,只要他們出來幫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