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卻說烏赤雲正和馬美菽在山口縣裁判所聽審刺客,行館隨員羅積丞傳了威毅伯的諭,來請赤雲回館,商量兩廣督署來的急電。你道這急電為的是件什麼事?原來此時兩廣總督就是威毅伯的哥哥李大先生,新近接到了兩江總督的密電,在上海破獲了青年會運廣的大批軍火,軍火雖然全數扣留,運軍火的人卻都在逃。探得內中有個重要人犯陳千秋即陳青,是青年會裡的首領,或言先已回廣,或言由日本浪人天弢龍伯保護,逃往日本,難保不潛回本國,圖謀大舉。電中請其防範,並轉請威毅伯在日密探黨人內容。大先生得了此電,很為著急,在省城裡迭派幹員偵查,雖有些風言霧語,到底探不出個實在。所以打了一個萬急電,託威毅伯順便偵探,如能運動日政府將陳千秋逮捕,尤為滿意。當時威毅伯恰和蔭白大公子的那裡修改第五次會議問答節略的稿子,預備電致軍機和總署,做確定條約的張本。看見了大先生這個電,他是不相信中國有這些事發生的,就捋著鬍子笑道:「你們大伯伯又在那裡瞎擔心了。這種都是窮極無聊的文丐沒把鼻的炒蛋,怕他們做什麼。我們的兵雖然打不了外國人,殺家裡個把毛賊,還是不費吹灰之力。但大伯伯既然當一件事來託我,也得敷衍他一下。不過我不大明白,這些事怎麼辦呢?」蔭白道:「這是廣東的事,青年會的總機關也在廣東,只有廣東人知道底細。父親何妨去請赤雲來商量商量。」威毅伯點點頭,所以就叫羅積丞來請赤雲。當下赤雲來見威毅伯,威毅伯把電報給他看了。赤雲一壁看,一壁笑著道:「無巧不成書!說到曹操,曹操就到。職道才和美菽在裁判所裡遇見陳千秋,正和美菽講哩!這個人,職道從小認識的,是個極聰明的少年,可惜做了革命黨。」蔭白道:「那麼這人的確在日本了!我國正好設法逮捕。」赤雲道:「這個談何容易!我們固然沒有逮捕之權,國事犯日本又定照公法保護,況且還有天弢龍伯自命俠客的做他的護身符!」蔭白道:「我們可以把他騙到行館裡來,私下監禁,帶回去。」威毅伯道:「使不得,使不得。現在和議的事一髮千鈞,在他國內私行捕禁,雖說行館有治外法權,萬一漏了些消息,連累和議,不是玩的!」赤雲道:「中堂所見極是,還是讓職道去探聽些黨人的舉動,照實電覆就是了。」議定了這事,威毅伯仍注意到節略稿子;赤雲便告退出來,自去想法偵查不題。

卻說吾人以肉眼對著社會,好像一個混沌世界,熙熙攘攘,不知為著何事這般忙碌。記得從前不曉得哪一個皇帝南巡時節,在金山上望著揚子江心多少船,問個和尚,共是幾船?和尚回說,只有兩船:一為名,一為利。我想這個和尚,一定是個肉眼。人類自有靈魂,即有感覺;自有社會,即有歷史。那歷史上的方面最多,有名譽的,有痛苦的。名譽的歷史,自然興興頭頭,誇著說著,雖傳下幾千年,祖宗的名譽,子孫還不會忘記。即如吾們老祖黃帝,當日戰勝蚩尤,驅除苗族的偉績,豈不是永遠紀念呢!至那痛苦的歷史,當時接觸靈魂,沒有一個不感覺,張拳怒目,誓報國仇。就是過了幾百年,隔了幾百代,總有一班人牢牢記著,不能甘心的。我常常聽見故老傳聞,那日滿洲入關之始,亡國遺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只是東起西滅,運命不長,後來只剩個鄭成功,佔領廈門,叫做思明州,到底立腳不住,逃往台灣。其時成功年老,曉得後世子孫也不能保住這一寸山河,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種子,使他數百年後慢慢膨脹起來。列位想這種子,是什麼東西?原來就是秘密會社。成功立的秘密會社,起先叫做「天地會」,後來分做兩派:一派叫做「三合會」,起點於福建,盛行於廣東,而膨脹於暹羅、新加坡、新舊金山檀島;一派叫做「哥老會」,起點於湖南,而蔓延於長江上下游。兩派總叫做「洪幫」,取太祖洪武的意思,那三合亦取著洪字偏旁三點的意思。卻好那時北部,同時起了八卦教、在理會、大刀小刀會等名目,只是各派內力不足,不敢輕動。直到西曆一千七百六十七年間,川楚一面,蠢動了數十年,就叫「川楚教匪」。教匪平而三合會始出現於世界。膨脹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間金田革命,而洪秀全、楊秀清遂起立了太平天國,佔了十二行省。那時政府就利用著同類相殘的政策,就引起哥老會黨,去撲滅那三合會。這也是成功當時萬萬料不到此的。哥老會既撲滅了三合會,頓時安富尊榮,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將相,所以兩江總督一缺,就是哥老會用著幾十萬頭顱血肉,去購定的衣食飯碗。凡是會員做了總督,一年總要貼出幾十萬銀子,孝敬舊時的兄弟們,不然他們就要不依哩。然而因此以後,三合會與哥老會結成個不世之仇,他們會黨之人出來也不立標幟,醫卜星相江湖賣技之流,趕車行船驛夫走卒之輩,煙燈飯館藥堂質鋪等地,掛單雲遊衲僧貧道之亞,無一不是。劈面相逢,也有些子儀式、幾句口號,肉眼看來毫不覺得。他們甘心做叛徒逆黨,情願去破家毀產,名在哪裡?利在哪裡?奔波往來,為著何事?不過老祖傳下這一點民族主義,各處運動,不肯叫他埋沒永不發現罷了。如此看來,吾人天天所遇的人,難保無英雄帝王俠客大盜在內,要在放出慧眼看去,或能見得一二分也未可知。方三合、哥老同類相殘的時候,歐洲大西洋內,流出兩股暗潮:一股沿阿非利加洲大西洋,折好望角,直渡印度洋,以向廣東;一股沿阿美利加南角,直渡太平洋,以向香港、上海。這兩股潮流,就是載著革命主義。那廣東地方受著這潮流的影響最大,於是三合會殘黨內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立時組成一個支那青年會,發表宗旨,就是民族共和主義。雖然實力未充,比不得瑪志尼的少年義大利,濟格士奇的俄羅斯革命團,卻是比著前朝的幾社、復社,現在上海的教育會,實在強多!該黨會員,時時在各處偵察動靜,調查實情,即如此時赤雲在山口縣裁判所內看見的陳千秋,此人就是青年會會員。

如今且說那陳千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曾經在會中擔任了調查江、浙內情,聯絡各處黨會的責任,來到上海地方,心裡總想物色幾個偉大人物,替會裡擴張些權力。誰知四下裡物色遍了,遇著的,倒大多數是醉生夢死、花天酒地的浪子,不然便是膽小怕事、買進賣出的商人。再進一步,是王紫詮派向太平天國獻計的斗方名士,或是蔡爾康派替廣學會宣傳的救國學說。又在應酬場中,遇見同鄉里大家推崇的維新外交家王子度,也只主張廢科舉,興學堂;眾人驚詫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輝,不過說到開國會,定憲法,都是些扶牆摸壁的政論,沒一個揮戈回日的奇才。正自納悶,忽一日,走過虹口一條馬路上一座巍煥的洋房前,門上橫著一塊白漆匾額,上寫「常磐館」三個黑字,心裡頓時記起這旅館裡,很多日本的浪人寄寓。他有個舊友叫做曾根的,是館中的老旅客,暗忖自己反正沒事,何妨訪訪他,也許得些機會。想罷,就到那旅館裡,找著一個僕歐似的同鄉人,在懷裡掏出卡片,說明要看曾根君。那僕歐笑了笑道:「先生來得巧,曾根先生才和一個朋友在外邊回來,請你等一等,我去回。」不一會僕歐出來,道聲「請」,千秋就跟他進了一個陳設得古雅幽靜的小客廳上,卻不是東洋式的。一個瘦長條子上唇堆著兩簇小鬍子的人,站起身來,張著滴溜溜轉動的小眼,微笑地和他握手道:「陳先生久違了!想不到你會到這裡,我還冒昧介紹一位同志,是熱心扶助貴國改革的俠士南萬里君,也是天弢龍伯的好友。先生該知道些吧!」千秋一面口裡連說「久仰久仰」,一面搶上客座和那人去拉手。只見那人生得黑蒼蒼的馬臉,一部烏大胡!身幹雖不高大,氣概倒很豪邁,回顧曾根道:「這位就是你常說起的青年會幹事陳青君嗎?」曾根道:「可不是?上回天弢龍伯住在這館裡時,就要我介紹,可惜沒會到。今天有緣遇見先生,也是一樣。你把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說下去,好在陳先生不是外人。」千秋道:「天弢龍伯君,我雖沒會過,他的令兄宮畸豹二郎,是我的好友。他主張亞洲革命,先從中國革起,中國一克服,然後印度可興,暹羅、安南可振,菲律賓、埃及可救,實是東亞黃種的明燈。他可惜死了。天弢龍伯君還是繼續他未竟之志,正是我們最忠懇的同志。不知南萬里君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麼成績?極願請教!」南萬里道:「我這回的來貴國,目的專在聯合各種秘密黨會。湖南是哥老會老巢,我這回去結識了他的大頭目畢嘉銘,陳說利害,把他感化了。又解釋了和三合會的世仇,正要想到貴省去,只為這次出發,我和天弢龍伯是分任南北,他到北方,我到南方。貴會是南方一個有力的革命團,今天遇見閣下,豈不是天假之緣嗎?請先生將貴會的宗旨、人物詳細賜教,並求一封介紹書,以便往聯合。」千秋聽了,非常歡喜,就把青年會的主義、組織和中堅分子,傾筐倒篋地告訴了他;並依他的要求,寫了一封切實的信。聲氣相通,山鍾互應,自然談得十分痛快。直到日暮,方告別出來。剛剛到得寓所,忽接到本部密電,連忙照通信暗碼譯出來,上寫著:

上海某處陳千秋鑒:新加坡裘叔遠助本會德國新式洋槍一千桿,連子,在上海瑞記洋行交付。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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