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話說章直蜚和聞韻高兩人出了什剎海酒樓,同上了車,一路向東城而來。才過了東單牌樓,下了甬道,正想進二條衚衕的口子,韻高的車走得快,忽望見口子邊團團圍著一群人,都仰著頭向牆上看,只認做廳的告示。不經意地微微回著頭,陡覺得那告示有些特別,不是楷書,是隸書,忙叫趕車兒勒住車韁,定睛一認,只見那紙上橫寫著四個大字「失鶴零丁」,而且寫得奇古樸茂,不是龔尚書,誰寫得出這一筆好字!疾忙跳下車來,恰好直蜚的車也趕到。直蜚半揭著車簾喊道:「韻高兄,你下車做什麼?韻高招手道:「你快下來,看龔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車,兩人一同擠到人堆裡,抬頭細看那牆上的白紙,寫著道:

敬白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夢,夢見東天起長虹,長虹繞屋變黑蛇,口吞我鶴甘如蔗,醒來風狂吼猛虎,鶴籬吹倒鶴飛去。失鶴應夢疑不祥,凝望遼東心慘傷!諸君如能代尋訪,訪著我當贈金償!請為諸君說鶴狀:我鶴翩躚白逾雪,玄裳丹頂腳三節。請複重陳其身軀:比天鵝略大,比駝鳥不如,立時連頭三尺餘。請復重陳其神氣:昂頭側目睨雲際,俯視群雞如螞蟻,九皋清唳觸天忌。諸君如能還我鶴,白金十兩無扣剝;倘若知風報信者,半數相酬休嫌薄。

韻高道:「好一篇模仿後漢戴文讓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寫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直蜚道:「龔老夫子不常寫隸書,寫出來倒是梁鵠派的縱姿崛強,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韻高歎道:「當此內憂外患接踵而來,老夫子係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閒情逸致!」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不自覺地已走進衚衕口。韻高道:「我們索性步行吧!」不一會,已到了龔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個老門公把兩人一直領到花園裡。直蜚留心看那園庭裡的鶴亭,是新近修編,擴大了些,亭裡卻剩下一隻孤鶴。那四面廳上,窗檻全行卸去,掛了四扇晶瑩奪目的穿珠簾,映著晚霞,一閃一閃的暈成虹彩。龔尚書已笑著迎上來道:「韻高也同來,好極了!你們在哪裡碰見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兩位商量哩!」那時望見高理惺豐頤廣顙,飄著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紗淡黃袍,腰繫漢玉帶鉤,掛著刻絲佩件,正在西首一張桌上坐著吃點心,也半摳身地招呼著,問吃過點心沒有。直蜚道:「門生和韻高兄都在什剎海酒樓上痛飲過了。韻高有一個請海軍游弋日本洋的折稿,和門生商量會銜同遞,恰遇著龔老師派人來邀,曉得老師也在這裡,所以拉了韻高一塊兒來。門生想日本既已毀船接仗,是釁非我開,朝廷為什麼還不下宣戰的詔書呢?」龔尚書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會議朝鮮交涉事後,天天到軍機處。今天小燕報告了牙山炮毀運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張明發宣戰諭旨,卻被景親王和祖蓀山擋住,說威毅伯有電,要等英使歐格納調停的回信,這有什麼法子呢!」韻高憤然道:「這一次大局,全壞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為持重,實是失機。外人各有所為,哪裡靠得住呢!」高中堂道:「賢弟所論,我們何嘗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樞臣把持,內有權璫播弄,威毅伯又剛愎驕縱如此,而且宮闈內訌日甚一日。這回我和龔尚書奉派會議,太后還傳諭,叫我們整頓精神,不要再像前次辦理失當。咳!我看這回的軍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災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黃暈,前日打壞了宮門的大風,雨中下降的沙彈,陶然亭的地鳴,若彙集了編起《五行志》來,都是非常的災異。把人事天變參合起來,只怕國運要從此大變。」龔尚書忽然蹙著眉頭歎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夢來了。我從八瀛故後,本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夢見一個白鬚老人在一座石樓梯上,領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盡處豁然開朗,倒進了一間似廟宇式的正殿。看那正殿裡,居中掛著一盞琉璃長明燈,上面供著個高大的朱漆神龕,龕裡塑著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軒露,頭戴帕頭,身穿彷彿武梁祠畫像的古衣服,左手裡握著個大龜,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個披著一件袈裟似的長衣,身旁站著一隻白鶴;下首一個懷中抱一個猴子,滿身花繡,可不是我們穿的蟒袍,卻都把紅巾蒙了臉,看不清楚。我問白鬚老人:『這是什麼神像?』那老人只對我笑,老不開口。我做這夢時,只當是思念故友,偶然湊合。誰知一夢再夢,不知做了多少次,總是一般。這已經夠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個更奇的夢,我入夢時好像正當午後,一輪斜日沉在慘淡的暮雲裡。忽見東天又升起一個光輪,紅得和曉日一般,倏忽間,那光輪中發出一聲怪響,頓時化成數百丈長虹,長蛇似地繞了我屋宇。我吃一嚇,定睛細認,哪裡是長虹,紅的忽變了黑,長虹變了大蟒,屋宇變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那大蟒伸進頭來,張開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邊的白鶴,生生吞下肚去。我狂喊一聲,猛的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午夢,耳中只聽得排山倒海的風聲,園中樹木的摧折聲,門窗砰硼的開關聲。恰好我的侄孫弓夫和珠哥兒,他們父子倆踉蹌地奔進來,嘴裡喊著:『今天好大風,把鶴亭吹壞,一隻鶴向南飛去了!』我聽了這話,心裡覺得夢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見解一樣,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感。後來弓夫見我不快,只道是為了失鶴,就說:『飛去的鶴,大概不會過遠,我們何妨出個招貼,懸賞訪求。』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筆來,仿戴良『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鶴零丁』,寫了幾張八分書的『零丁』,叫拿去貼在街頭巷口。賢弟們在路上大概總看見過罷?賢弟們要知道,這篇小品文字雖是戲墨,卻不是蒙莊的《逍遙遊》,倒是韓非的《孤憤》!」直蜚正色道:「兩位老師誤了!兩位老師是朝廷柱石,蒼生霖雨,現在一個談災變,一個說夢占,這些頹唐憤慨的議論,該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廬吟嘯中發的,身為台輔,手執斧柯,像兩位老師一樣,怎麼好說這樣咨嗟歎息的風涼話呢!依門生愚見,國事越是艱難,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這個危局。第一不講空言,要定辦法。」高中堂笑道:「賢弟責備得不錯。但一說到辦法,就是難乎其難。韻高請飭海軍游弋日本洋,這到底是空談還是辦法呢?」韻高道:「門生這個折稿,是未聞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現在本不適用了。目前替兩位老師畫策,門生倒有幾個扼要的辦法。」龔尚書道:「我們請兩位來,為的是要商量定一個入手的辦法。」韻高道:「門生的辦法,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勢,沒有講和的餘地了,只有趕速明降宣戰諭旨,佈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當。二、更定首輔。近來樞府疲頑已極,若仍靠著景王和祖蓀山的阿私固籠,莊慶藩的龍鍾衰邁,格拉和博的顢頇庸懦,如何能應付這種非常之事?不如仍請敬王出來做個領袖,兩位老師也該當仁不讓,恢復光緒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選主帥。前敵陸軍魯、言、馬、左,各自為主,差不多有將無帥,必須另簡資深望重的宿將,如劉益焜、劉瞻民等。海軍提督丁雨汀,坐視牙危,畏蕙縱敵,極應查辦更換。」直蜚搶說道:「門生還要參加些意見,此時最要的內政,還有停止萬壽的點景,驅除弄權的內監,調和兩宮的意見。軍事方面,不要專靠淮軍,該參用湘軍的將領。陸軍統帥,最好就派劉益焜。海軍必要個有膽識、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自告奮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氣;彭剛直初出來時,並非水師出身,也是個倔強書獃——」正說到這裡,家人通報錢大人端敏來見。龔尚書剛說聲「請」,唐卿已搶步上廳,見了龔尚書和高中堂,又和章、聞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開口道:「剛才接到珏齋由湘來電,聽見牙山消息,憤激得了不得,情願犧牲生命,堅請分統海軍艦隊,直搗東京。倘這層做不到,便自率湘軍出關,獨當陸路。恐怕樞廷有意阻撓,託我求中堂和老師玉成其志,否則他便自己北來。現在電奏還沒發,專候覆電。我知道中堂也在這裡,所以特地趕來相商。」龔尚書微笑道:「珏齋可稱戇冠一時。直蜚正在這裡保他統率海軍,不想他已急不可待了!」高中堂道:「威毅伯始終回護丁雨汀,樞廷也非常左袒,海軍換人,目前萬辦不到。」龔尚書道:「接統海軍雖然一時辦不到,唐卿可以先覆一電,阻他北來。電奏請他儘管發。他這一片捨易就難、忠誠勇敢的心腸,實在令人敬佩。無論如何,我們定要叫他們不虛所望。理翁以為如何?」高中堂點頭稱是。當時大家又把剛才商量的話,一一告訴了唐卿。唐卿也很贊成聞、章的辦法,彼此再細細計議了一番,總算把應付時局的大綱決定了。唐卿也就在龔尚書那裡擬好了覆電,叫人送到電局拍發。談了一回閒話,各自散了。

你道珏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台不要做,要告奮勇去打仗呢?雖出於書生投筆從戎的素志,然在發端的時候,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可以順便說一下。珏齋本是光緒初元清流黨裡一個重要人物,和莊侖樵、莊壽香、祝寶廷輩,都是人間麟鳳台閣鷹鸇。珏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來名人的學問事業,被他一個人做盡了才稱心。金石書畫,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獨擅勝場,但他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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