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話說上回回末,正敘雯青闖出外房,忽然狂叫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想讀書的讀到這裡,必道是篇終特起奇峰,要惹起讀者急觀下文的觀念。這原是文人的狡獪,小說家常例,無足為怪。但在下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語慌不得,只能將文機御事實,不能把事實起文情。所以當日雯青的忽然栽倒,其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不得不栽倒的緣故,玄妙機關,做書的此時也不便道破,只好就事直敘下去,看是如何。閒言少表。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下去,一頭正碰在內房門上,崩的一聲,震得頂格上篷塵都索索地落下來。當那兒,恰好彩雲在外房醉妃榻上聽見了,早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慢慢地爬起來。這真是婦人家的苦處,要急急不來:裹了腳,又要繫帶;繫了帶,還要扣鈕;理理髮,刷刷鬢,亂了好一會子。又望外張了張,老媽丫頭可巧一個影兒都沒有,這才三腳兩步搶到雯青栽倒的地方,只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面色鐵青。彩雲只得蹲身下去,一手輕輕把雯青的頭抱起,就勢坐在門限上;一手替他在背上捶拍,嘴裡顫聲叫道:「老爺醒來!老爺快醒來!」拍叫了好一會子,才見雯青眼兒動了,嘴兒閉了,臉兒轉了白了,啞的一聲,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都是粘痰。彩雲不敢怠慢,只顧揉胸捶背,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彩雲,還說不出話來,勉強掙起一手,抖索索地指著窗外。彩雲正沒擺佈,忽聽得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彩雲忙喊道:「你們快些來,老爺跌了跤,快來幫我扶一扶!」兩個老媽、一個丫頭見此光景,倒吃了一驚,也不解是何緣故,只得七手八腳擁上前來。彩雲捧定了頭頸,老媽託了腰,丫頭抱了腳,安安穩穩抬到房裡床上。彩雲隨手墊好了枕頭,蓋好了被窩,掖嚴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許聲張,且去弄碗熱熱兒的茶來。老媽答應出去,彩雲先放下帳子,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伸進頭來,想再給雯青揉拍。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心,一時昏絕,揉拍一會,早已醒得清清楚楚。彩雲伸進手去,還未著身,卻被雯青用力一推,就歎口氣道:「免勞吧,我今兒個認得你了!」彩雲知道雯青正在氣頭上,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開,也就低頭不語,氣兒也不通。滿房靜悄悄地,只有帳中的微歎聲和帳外小丫頭的呼吸聲,一遞一答。老媽捧進茶來,也不敢聲喊,輕輕走到床邊,遞給彩雲。彩雲接了,雙手捧進帳中湊到雯青唇邊,低聲下氣地道:「老爺,喝點熱——」這話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攔,彩雲一個手鬆,連碗帶茶熱騰騰地全潑在褥子上。彩雲趁勢一扭身,鼻子裡哼哼地冷笑了幾聲,搶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雯青見彩雲倒也生了氣,就忍不住也冷笑道:「奇了,到這會兒,你還使性給誰看!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裡,難道你還有理嗎?」雯青說罷話,只把眼兒覷定彩雲,看她怎麼樣。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只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地道:「話可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我到底算老爺的正妻呢,還是姨娘?」雯青道:「正妻便怎麼樣?」彩雲忙介面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醜,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也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雯青道:「姨娘呢?」彩雲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懷裡、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麼稀罕。你要顧著後半世快樂,留個貼心伏侍的人,離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憑我去幹!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沒干礙你金大人什麼事。這麼說,我就不必死,也犯不著死。若說要我改邪歸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難移。老實說,只怕你也沒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說罷了,只是嘻嘻地笑。雯青初不料彩雲說出這套潑辣的話,句句刺心,字字見血,心裡熱一陣冷一陣,面上紅一回白一回。正盤算回答的話,忽聽丫頭喊道:「太太來了。」簾子響處,張夫人就跨進房來,嘴裡說道:「怎麼,老爺跌了?」彩雲忙站起迎接。張夫人就掀起帳子問道:「跌壞了嗎?」雯青道:「沒有什麼,不過失腳跌一下,你怎麼知道的?」張夫人道:「剛才門上來回,匡次芳要來見你,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國書已領,立刻就要回南,預備放洋,特地來辭行的。我想次芳是你至好,想請他到裡頭來,正要來問你一聲,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我嚇得了不得,就叫他們回絕了,自己一徑來此。」雯青道:「原來次芳得了日本欽差,倒也罷了。這事是誰進來回的?」張夫人道:「金升。」雯青道:「看見阿福沒有?」張夫人笑道:「阿福肯管這些事,那倒好了。」雯青點點頭:「這小仔學壞了,用不得了。」於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無非又談些家常,不必多述。

如今且說錢唐卿從雯青處出來,因想潘尚書連日請假,未知是否真病,不如出城去看看,一來探病,二來商量雯青的事情,回城時再到龔尚書那裡坐坐,也不為晚。主意打定,就吩咐車伕向南城而來。不多一會到了潘府門前,親隨遞進帖兒,就見一個老家人走到車旁,回道:「家主大前兒衙門回來,忽得了病,三日連燒不退,醫生說是傷寒重症,這會兒裡頭正亂著哩!只好擋大人駕了。」唐卿愕然道:「這樣重嗎?我簡直不知道,那麼礙不礙呢?」老家人皺了眉道:「難說,難說,肝風都動了!」唐卿道:「既這麼著,我也不便驚動了。」便叫改轅回城,順道去謁龔老。一路行來,唐卿在車中無事,想著潘尚書是當代宗師,萬流景仰的,倘有不測,關係非輕哩!因潘尚書病在垂危,又想到朝中諸大老沒有個擔當大事的人物,從前經過大難的老敬王爺又不能出來,其餘旗人養尊處優,更不必說了。就是滿人裡頭,除了潘公,樞廷只有高理惺,部臣只有龔和甫,是肯任事的正人。但高中堂意氣用事,見理不明;龔尚書世故太深,遇事寡斷;他如吏部尚書祖鍾武貌恭心險;協揆余同外正內貪:都是亂國有餘,治國不足的人。若說我們同班裡,自然要算莊煥英是獨一的奇材了。餘外余雄義、繆仲恩、俞書屏、呂旦聞,這些人不過備員畫諾罷了。擺著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撐這個內憂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覺危險。而且近來賄賂彰聞,苞苴不絕。裡頭呢,親近弄臣,移天換日;外頭呢,少年王公,顛波作浪,不曉得要鬧成什麼世界哩!可惜莊侖樵一班清流黨,如今擯斥的擯斥,老死的老死了。若然他們在此,斷不會無忌憚到這步田地!唐卿想到這裡,又不免提起從前莊壽香、何珏齋、顧肇廷一班舊友來,當時盛會,何等熱鬧。如今壽香撫楚,珏齋撫粵,肇廷陳臬於閩,各守封疆,雖道身榮名顯,然要再求昔日盍臂之盛,不可得的了。

原來從南城到龔尚書府第,兩邊距離差不多有七八里,唐卿一頭走,只管一路想,忘其所以,倒也不覺路遠。忽然抬起頭來,方曉得已到龔府前了,只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大鞍車,駕著高頭黑騾兒,兩匹跟馬,一色烏光可鑒;兩個俊僕站在車旁,扶下一個紅頂花翎、紫臉烏髭的官兒,看他下車累贅,知道新從外來的。端相面貌,似乎也認得,不過想不起是誰。見他一來,逕到門房,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麼。說完後,四面張一張,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大又沉的紅封兒。那門公倒毫不在意地接了,正要說話,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連忙丟下那官兒,搶步到唐卿車旁道:「主人剛下來,還沒見客哩!大人要見,就請進去。」唐卿點頭下車,隨著那門公,曲曲折折,領進一座小小花園裡。只見那園裡竹聲松影,幽邃無塵,從一條石徑,穿到一間四面玻璃的花廳上。看那花廳庭中,左邊一座茅亭,籠著兩隻雪袂玄裳的仙鶴,正在好裡刷翎理翮;右邊一隻大綠瓷缸,滿滿的清泉,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也在那裡呷波唼藻。廳內插架牙籤,叉竿錦軸,陳設得精雅絕倫。唐卿步進廳來,那門公說聲:「請大人且坐一坐。」說罷,轉身去了。磨蹭了好半天,才聽見靴聲橐橐,自遠而近,接著連聲歎息,很懊惱地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得了潘大人的信兒,心裡正不耐煩,誰願意見生客!」一人答道:「小的知道。原不敢回,無奈他給錢大人一塊兒來,不好請一個,擋一個。」就聽見低低地吩咐道:「見了錢大人再說吧!」說話時,已到廊下。唐卿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緩步而來,連忙搶出門來,叫聲「老師」,作下揖去。龔尚書還禮不迭,招著手道:「呵呀,老弟!快請裡頭坐,你打哪兒來?伯瀛的事,知道沒有?」唐卿愕然道:「潘老夫子怎麼了?」尚書道:「老友長別了,才來報哩!」唐卿道:「這從哪裡說起!門生剛從那裡來,只知病重,還沒出事哩!」言次,賓主坐定,各各悲歎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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