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話說彩雲扶著個大姐走上船來,次芳暗叫大家不許開口,看她走到誰邊。彩雲的大姐正要問那位叫的,只說得半句,被彩雲啐了一口:「蠢貨!誰要你搜根問底?」說著,就撇了大姐,含笑地捱到雯青身邊一張美人椅上並肩坐下。大家嘩然大笑起來。山芝道:「奇了,好像是預先約定似的!」勝芝笑道:「不差,多管是前生的舊約。」次芳就笑著朗吟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雯青本是花月總持、風流教主,風言俏語,從不讓人,不道這回見了彩雲,卻心上萬馬千猿,又驚又喜。聽了勝芝說是前生的舊約,這句話更觸著心事,任人嘲笑,只是一句話掙不出。就是彩雲自己,也不解何故,踏上船來,不問情由,就一直往雯青身邊。如今被人說破,倒不好意思起來,只顧低頭弄手帕兒。雯青無精打采地搭訕著,向山芝道:「我們好開船了。」山芝就吩咐一面開船,一面在中艙擺起酒席來。眾人見中艙忙著調排桌椅,就一擁都到頭艙去了,有爬著欄桿上看往來船隻的,有咬著耳朵說私語的。雯青也想立起來走出去,卻被彩雲輕輕一拉,一扭身就往房艙裡床沿上坐著。雯青不知不覺,也跟了進去。兩人並坐在床沿上,相偎相倚,好像有無數體己話要說,只是我對著你、你對著我地癡笑。歇了半天,雯青就兜頭問一句道:「你知道我是誰麼?」彩雲怔了一怔道:「我很認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姓名來。」雯青就細細告訴了她一遍。彩雲想一想,說:「我媽認得金大人。」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彩雲道:「我今年十五歲。」雯青臉上呆了半晌,卻順手拉了彩雲的手,耳鬢廝磨地端相的不了,不知不覺兩股熱淚,從眼眶中直滾下來,口裡念道:「當時只道渾閒事,過後思量總可憐。」彩雲看著,暗暗吃驚,止不住就拿著帕子替他拭淚,說道:「你怎的沒來由哭起來。」口雖如此說,卻自己也一陣透骨心酸,幾乎也哭出來。雯青對著彩雲,只是上下打量,低低念道:「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一面道:「彩雲,我心裡只是可憐你,你知道麼?」彩雲摸不著頭腦,卻趁勢就靠在雯青身上道:「你只管傷心做什麼?回來等客散了,肯到我那裡去坐坐麼?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呢!」雯青點頭。只聽外面次芳喊道:「請坐吧,講話的日子多著哩!」雯青、彩雲只好走出來,見席已擺好,山芝正拿著酒壺斟酒,讓效亭坐首座。效亭不肯,正與勝芝推讓。後來大家公論,效亭是寓公,仍讓他坐了,勝芝坐二座,雯青坐三座,次芳挨雯青坐下,山芝坐了主席。大家叫的局,也各歸各座。彩雲自然在雯青背後坐了。

正是釧動釵飛,花香鳥語,曲翻白紵,酒捲回波,其時船已搖到了白公堤下、真娘墓前一帶柳蔭下泊著。一輪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虎邱山下去了。船上五彩絹燈一齊點起,照得滿船如不夜城一般。大家搳拳猜謎,正鬧得高興,次芳道:「今日這會,專為男女兩狀元作合,我倒想個新鮮酒令,好多吃兩杯喜酒。」大家問是何令?次芳指著彩雲道:「就藉著女狀元的芳名,叫做彩雲令。用《還魂記》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詩經》,依首句押韻。韻不合者罰三杯。佳妙者各賀一杯。再用唐詩一句,有彩雲兩字相連的飛觴,照座順數,到『彩雲』二字各飲一杯,雲字接令。」大家聽畢道:「好新鮮雅緻的令兒!只是煩難些。」彩雲道:「誰要你們稱名道姓的作弄人。」次芳道:「你別管,酒令如軍令,違者先罰!」彩雲笑了笑,就低頭不語了。次芳道:「我先說一個吧!」念道:

甚蟾宮貴客傍雯霄,集賢賓,河上乎逍遙。大都都嘩然道好。效亭道:「應時對景,我們各賀一杯,你再說飛觴吧!」次芳道:「彩雲蕭史駐。」順著數去,恰是雯青、效亭各一杯。次芳先斟雯青一杯道:「請蕭史飲個成雙杯兒、添些氣力,省得騎著龍背,跌下半天來。」雯青正要舉杯,卻被彩雲劈手奪過去道:「你倒高興喝,我偏不許你喝!」次芳笑道:「嗄,一會兒就怎地肉麻!」效亭道:「別鬧,人家要接令哩!」一面就念道:

迤邐的彩雲偏,相見歡,君子萬年。

大家道:「吉祥艷麗,預卜狀元郎夫榮妻貴,該賀該賀!」效亭道:「快喝賀酒,我要飛觴哩!」接著就念句「學吹鳳簫乘彩雲」。「彩」寫數到雯青,「雲」字次芳。次芳道:「賀酒還沒全喝,倒要喝令酒了。」大家照喝了。次芳道:「作法自斃,這回可江郎才盡了!」彩雲道:「做不出,快罰酒!」次芳聳肩道:「好了,有了,你們聽聽,稍頓一頓,人家就要罰酒,險呀!」雯青笑道:「你說呢!」次芳念道:

昨夜天香雲外,謁金門,鸞聲噦噦。

飛觴是「斷續彩雲生」。效亭一杯,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芳這句話,是明明祝頌雯翁起服進京陞官的預兆,快再飲賀酒一杯!」雯青道:「回回硬派我喝酒,這不是作弄人嗎?」彩雲低聲道:「我替你喝了吧!」說著,舉杯一飲而盡,大家拍掌叫好。雯青道:「你們是玩呢,還是行令?」就念道:

又怕為雨為雲飛去了,念奴嬌,與子偕老。

大家道:「白頭偕老,金大人已經面許了,彩雲你須記著。」彩雲背著臉,不理他們。雯青笑念道:「化作彩雲飛。」次芳笑道:「老前輩不放心,只要把一條軟麻繩,牢牢結住裙帶兒,怕她飛到哪兒去!」彩雲瞅了一眼。雯青道:「該山芝、效亭各飲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接令。」他說的是:

他海天秋月雲端掛,歸國遙,日月其邁。

勝芝道:「你怎麼說到海外去了?不怕海風吹壞了人,金大人要心痛的呢!」山芝道:「勝翁你不知道雯翁通達洋務,安知將來不奉使出洋呢?這正是佳讖。」大家催著效亭飛觴,效亭道:「唐詩上『彩雲』兩字連的,真說完了!」低頭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碧簫曲盡彩雲動。」雯青暗數,知道又臨到自己了,便不等效亭說完,就執杯在手道:「我念一句收令吧!」

就一面喝酒,一面念道:

美夫妻圖畫在碧雲高,最高樓,風雨瀟瀟。

就念飛觴道:「彩雲易散玻璃薄。」應當次芳、勝芝各一杯。次芳道:「這句氣象蕭颯,做收令不好,況且勝翁也沒說過,請勝翁收令吧!」勝芝道:「我荒疏久了,饒恕了吧!」山芝道:

「快別客氣,說了好收令。」勝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

雨跡雲蹤才一轉,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說飛觴,「橋上衣多抱彩雲」。於是合席公飲了一杯。雯青道:「我們酒也夠了,山翁賞飯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隻十二成金的打簧錶,按了一按,卻鐺鐺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該送狀元歸第了,快叫開船回去,耽誤了吉日良時,不是耍處。」彩雲帶嗔帶笑地指著次芳道:「我看匡老,只有你一張嘴能說會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裡來,不來時便問你!」次芳說:「這個我敢包,不但包他來,還要包你去。」彩雲道:「包我到哪裡去?」次芳道:「包你到圓嶠巷金府上去。」彩雲啐了一口。大家說說笑笑,飯也吃完,船也到了閶門太子碼頭了,各妓就紛紛散去。效亭、勝芝先上岸回家去了。彩雲轎子也來,那大姐就扶著彩雲走上船頭。彩雲忽回頭叫聲:「金大人,你來,我有話給你說。」雯青走出來道:「什麼話?」彩雲望著雯青,頓了一頓,笑道:「不要說了,到家裡去告訴你吧!」說著,就上轎走了。次芳道:「這小妮子聲價自高,今日見了老前輩,就看她一種癡情,十分流露,倒不要辜負了她。」雯青微笑,就謝了山芝,也自上岸。你想:雯青、彩雲今日相遇的情形,這晚哪有不去相訪的理呢!既去訪了,彩雲哪有不留宿的理呢!紅珠帳底,絮語三生;水玉簾前,相逢一笑。韋郎未老,淒迷玉簫之聲;杜牧重來,綢繆紫雲之夢。雙心一抹,盒誓釵盟,不消細表。

卻說匡次芳當日薦了彩雲,見雯青十分留戀,料定當晚雯青決不能放過的。到了次日清早,一人趕到大郎橋巷,進後門來。相幫要喊客來,次芳連連搖手,自己放輕腳步,走上扶梯,推門進去,卻見中間大炕床上躺著個大姐,正在披衣坐起,看見次芳,就低聲叫:「匡老爺,來得怎早!」次芳連忙道:「你休要聲張,我問你句話,金大人在這裡不在?」那大姐就挪嘴兒,對著裡間笑道:「正做好夢哩!」次芳就在靠窗一張書桌邊坐下。那大姐起來,替次芳去倒茶。次芳瞥眼看見桌上一張桃花色詩箋,恭恭楷楷,寫著四首七律詩道:

山色花光映畫船,白公堤下草芊芊。

萬家燈火吹簫路,五夜星辰賭酒天。

鳳脛燒殘春似夢,駝鉤高捲月無煙。

微波渺渺塵生襪,四百橋邊採石蓮。

吳娘似水艷無曹,貌比紅兒藝薛濤。

燒燭夜攤金葉格,定春春擁紫檀槽。

蠅頭試筆蠻箋膩,鹿爪拈花羯鼓高。

忽憶燈前十年事,煙台夢影浪痕淘。

胡麻手種葛鴉兒,紅豆重生認故枝。

四月橫塘聞杜宇,五湖曉網薦西施。

靈簫辜負前生約,紫玉依稀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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