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

這天是十一月底的一個早上,伍寶笙,大余,同小童正在文林街一家皮匠舖裏看皮匠為大余補個小提箱。皮匠手慢,大余心急,伍寶笙同小童好不費力地在勸解。

文林街上道邊的樹隨著旱季起始的無休無靜的燥風,正在搖曳,擺去它們今年的落葉。藺燕梅已經離開昆明兩個多月,將近三個月了。

幾天來,在協助大余整頓行裝及作一切遠行準備之時,伍寶笙心上一直有一種茫然的感覺。當然,這次偏偏該是大余代表學校到滇南麻栗坡去慰勞駐防國軍,同時她自己也確想有個人去那邊順便看望一下藺燕梅,因為雖說她常有信來,信中每次都敘及在那邊一切如何適意,工作進行如何順利,這個作姐姐的人,總願意有人去把真情看視一下才能放心。但是,在伍寶笙的心底,她不高興由余孟勤去做這件事。

這時候滇南吃緊,防車雲集,昆明民氣激昂得很,學生們又整個兒把心放在滇南的時勢上去了。余孟勤一手組織了學校中的後援會,這次代表學校的勞軍大任當然也就落在他肩上。再說以他觀察力之敏銳,接納朋友態度之真烈,此去必能找到後援會工作之目標,回來必可給同學們一個工作上之指導。

但是伍寶笙怎麼能在這個滇南吃緊的時候不想她在滇南要衝文山縣作語言工作的妹妹?滇南語言工作此時當然是分外要緊,鑒於緬甸的失敗,滇西之被侵,感於那邊工作之不徹底,無準備,及現在滇南方面,亡羊補牢猶不為晚,這是小童的想法。伍寶笙自有她免不掉的女孩兒家心理。她希望能有一個人去把她妹妹帶回來。她既不能不這麼想,她就覺得余孟勤不是那個合適的人。

她正想得出神,大余又對皮匠發起脾氣來。她忙看時,這回原來怨不得大余,這個皮匠也是嚇昏了,眼看完工了,他又把一隻鎖給釘倒了個兒。大余的箱子本來又破,他又是一向用東西不經心的人,箱子總是裝得太滿,每次上鎖時都是用大力壓上的。這只鎖不知道已經重新裝過幾回了,現在四個釘子眼兒都撐得挺大,一下子給釘倒了,眼看又要重來,不由得大余不氣。伍寶笙被驚醒了,她就趕忙來勸。小童說:「沒有用,有大余在這兒,什麼毛病也出得來!」就起身把大余推出門去。他說:「你先回屋去把要帶的東西檢出來堆在床上,然後到後援會講你的演去。等你回來,我們準把箱子給你送到屋裏,裝好!這有多大小的事?急成這樣!沒有箱子,打個小包袱也走了!」伍寶笙笑著看他把大余攆走。心上覺得小童很妙。再看小童來幫著皮匠起下鎖來在釘鎖處先加上一塊皮子,準備另釘鎖。皮匠工作果然順利起來。她就又想起她的心事來。

她想;大余這個脾氣,到了文山,見著藺燕梅,又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他去找她有什麼用呢?」她想:「他做什麼事都這麼能幹,單單對於女人心理這麼一竅不通!還是研究了這些年心理,又寫論文的人呢!事到臨頭,整個兒糊塗了!」

她當然知道大余同藺燕梅多麼不合適,但是她自己也是一個女孩子怎麼好開口!她當然看得清楚,但是大餘人家本人還似乎熱心得很呢,她那能插什麼嘴?

她想想大余那派嚴正不可輕侮的岸然氣象,心上暗暗地又笑了。她想:「女人眼裏的英雄都是不久長的。她們在前臺看了你落淚,或是在神壇前為你的說教所傾倒;那都是暫時的事。哪裡用得了幾時,還不就一下子鑽到你心坎兒裏去了!管你是大將軍,大學者,大聖賢,她只把你當作小綿羊,小黃鶯,小蜜蜂兒來愛。

「你想把她推到前臺去欣賞你的藝術,你的演技嗎!那簡直可以說是做不到。她偏要戀在後臺,看你化妝,看你念詞,等候你在掌聲裏退下來,向她訴說你多麼得意。她要做你的後台主任。

「在一個後臺主任的地位,她容許你說最狂暴無恥的驕言。她相信你比一切別的演員高明,至少,相信你有獨到之處。自古以來,哪個大政客,大演說家在太太面前裝得住他的幌子?又哪個不在太太面前拚命吹牛,吹得跟一隻蛤蟆那麼膨脹了肚子?

「大余想把燕梅推到前臺會永遠當聽眾。那怎麼成?那樣女孩子的特點和好處豈不都抹煞了?燕梅的情形怎麼樣,先不去說,一個柔柔軟軟的女孩子如果受到了這種冷酷的待遇,那一定前臺也不待了!你英雄你的去;你聖賢你的去。你不愛我就一切都算完。不怨我嚜!你用不著我,我待著幹嘛!」

伍寶笙揣摹著藺燕梅的心情,也不覺依了她那種口吻,自己在那裏癡癡地想,想得又疼愛,又好笑起來。她想來想去不覺把一種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心情移植到心上來了。她覺得藺燕梅完全有道理。於是也似隨著執扭起來,她想:「本來是女孩子嚜!我們就是這個樣兒!你們愛愛不愛!」一句話拗了口,她就笑出聲兒來。

小童抬起頭問她獨自個兒笑什麼?一個不留神,扶著箱子的手挨了笨皮匠一錘,疼得「哎呀!」叫了起來。

「你這個孩子討了個老大便宜呢!」她仍是帶著笑在想:「挨一錘我還不想饒你。這麼個藺燕梅就會一下子伏伏貼貼依上你的心房!瞧你這份兒亂七八糟的神氣,衣服從沒穿得體面過一天,頭髮永遠不曾梳好過!你這份兒手藝真是不差呀!怎麼偏打正著的就體貼上了她的心?」

藺燕梅臨走時在天主堂裏告訴她的一段機密話兒到此刻她尚未對小童說起過。她當然無從起頭兒,一面也是見小童那份兒不在乎,大模大樣兒不著急的神氣,她氣不過。再說,事情也還不到時候。不過她一見到小童就不免想起藺燕梅臨走時說那句話的神氣。那天她聽藺燕梅細細地講了去滇南工作的決心之後,她實在忍不住了,就問:「我不高興聽這一半兒心了。」她說著就用手指頭點了藺燕梅的胸口:「我要聽聽那一半兒。你這個狠心是從哪兒下的?這麼大的一個學校,這麼些男同學,就沒有一個兒留得住你的人的麼?你這孩子就完全沒有一點兒戀愛?聽你口氣,竟似個事業心蓋過一切的樣子!你不先說明白這個謎兒,我再也不聽你講下去!」

藺燕梅的回話也妙,她竟痛快得很,大有:「此心屬誰已定,不問他意下如何,我是打定了主意了。」的意思。她頑皮地挨上了姐姐的臉來說:「我當然有戀愛,我愛定了一個人,一個你也愛的人!」

伍寶笙想到這裡,那藺燕梅的一幅神氣就又活現在眼前了。那一對美麗的眼睛好不嬌媚,狡猾,又得意喲!她想羞她,又不忍得。她就說:「我又愛了誰來?我愛的還不是你這個傻孩子!」

「是『那』個傻孩子。」藺燕梅說:「不是『這』個傻孩子!」

「這回我可羞她了!」伍寶笙現在想:「真是的,聽聽這口氣!這竟自認做是一對兒了呢!女孩兒大了,夠了年齡,哪裡還用人操心!可是小童也妙,他又偏和別人不同。看他那神氣,老大不客氣的,就似當作自己人了!

「藺燕梅去了文山,學校裏就如同丟了一件寶貝似的。他呢,從大普吉帶了花兒回來,聽見這話,彷彿認為當然,如同她是去上課了一樣,果然如藺燕梅所說,是個高高興興地想念他的人。人人聽了這件事才去查地圖,找文山縣到底在什麼地方。他開口就說:『文山?好地方!開化三七,就是那一塊好風水!』就像他倆心心相印,商量就了的。」

她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問小童一句:「小童,你看大余這回去麻栗坡能不能把燕梅接回來?」

「接回來?」他奇怪了,「才幾個月,半不拉了地接回來算是幹什麼?」

一下子,他倒把伍寶笙弄得沒有話了。她搭訕著說:「大余想了她這許久,他見到她,不求她回來,還由她在那兒幹什麼?不對,我是說,你看大余求得轉她的心來不?」

「是這個意思喲!」小童嘆了口氣說,「事隔幾個月,她恐怕更想得透澈了!這個恐怕沒有希望了。」

「不過見了面,見了舊時人,到底又有不同呀!」

「我這麼說罷,」小童便放開了手下扶著的箱子:「燕梅彷彿是害了一場病,現在已經快健康了。大余此去,大概是最後一劑藥。服下這劑藥去,她就好全了,病就整個兒離開她了。我看大余心上也沒有十分信念。他自己大概還不明白。」

「可是他說起來時,那個見她的信念強得很呢!」

「人心還不都是這樣,」小童說:「『差一口,不丟手』。他哪能不走這末了兒一步呢。這也是大余的最後一劑藥。他也許吃下這藥,心眼兒上也開豁了。也許在別處成功,燕梅那邊的一段兒也就結束了!」

小童閒閒說來,卻正道中了伍寶笙心上一句話。她彷彿也早覺出這個結局,只是不及小童這句話來得明快。她心上當然頭緒有點繁擾不清,也難怪她一個女孩子如此。無論如何,她也明白,大余此行不似一個起頭兒,倒像是一個煞尾。

伍寶笙本想乘此就把藺燕梅臨走的一段話交待了的,繼而一想,到底還不是時候,大余又正待去看她,小童又像不用說也明白了似的,又只得重新捺住了。她想只有任藺燕梅留在文山,但願那邊局勢穩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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