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秦少游

學校裡面為了這次事件,當然免不了許多傳言,許多爭辯,而產生了一種輿論。這輿論過了一晝夜便爾造成,專等被討論的人回來聽取。

藺燕梅是個被動者,是大家心目中一個應當受愛護的角色,無論她出了什麼事情,即使她一意孤行所致,大家也習慣地不去怪她,而去怪那個招致一意孤行的別人!她撞了車,大家怪大余不該令她駕車,她簪了校園中的禁花,大家怪范寬湖不該去摘,她這次既是做著夢,那麼范氏兄妹怎能不受輿論的嚴重製裁?

她為此事曾哭著想家!她曾想做修女!那還了得!學校竟留不住她!她想家也要好好地離開大家回去。她如果想做修女,那必須是為了一個極聖潔的理由。極合乎她天然接近宗教氣氛的性情,又要在一個極度不牽強的形勢下,才可容許她去。

事情也許有錯,而藺燕梅不會有錯!

這種輿論實在太感情用事而有點不公平了,然而輿論越是這種性質的才越來得勢頭凶,不許反對。大家相戒,不許在她面前提一字她要做修道的事,惟恐羞著了她,下不了臺階。大家又相戒,不許說明是同學們有意袒護她而使她心裡不寧靜。雖然,背地裏,爭辯得好不激烈,當面沒有一個人敢提半個字,連她的保護人陸先生,同顧先生也都對這事守緘默,生怕把事情鬧得決撒了。

伍寶笙,史宣文把她輕巧地又搬回學校來,趙先生裝作不知此事似地反倒責備她兩句不該在校外過夜。過了兩天,隨著她去受了洗禮,參加馮沈婚宴,大家只戰戰兢兢地配演這一出「燕梅歸來」的戲文不敢多事。事實上,她此次回來,等於忽然變成校中一個特殊人物,一個孤立的角色了!她好似被大家推出後臺來看戲,而後臺的一切,她皆不得與聞。

呈貢人物一歸來,那爭執就更厲害了。范家兄妹在學校中簡直大有立足不住的樣子。范寬湖的粉紅色舊賬,一篇篇地被人搬出來從新算過。他們算了這賬之後,倒氣平了些,認為大家自己亦有罪焉,誰叫大家不早些糾正,反倒容他常在藺燕梅身旁趑趄打主意?慢藏誨盜,是他們大家的責任!

范寬怡是個潑辣的傢伙,大家不大敢惹她,便轉頭去欺負周體予,明知道這樣給她的難堪會更厲害。

一切群眾行動之愚蠢處,他們的行為裏,皆全備了,一切群眾所易犯的錯誤,他們件件犯了。當然是自從藺燕梅突然下鄉起,大家便憋足了一肚子不平的氣,然而這一肚子氣令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大大不該了。

這種輿論之造成,令男生中大余,小童等,女生中伍、史、凌、喬等,頗不知如何才好。他們措手不及,大局已如山倒。

天下事,常常如此,見識是見識,世事是世事。此時做一個又熱心又有見識的人,最苦。如果光有熱心,而無見識,大可隨了潮流叫囂,博得群眾愛戴。如果光有見識,而不熱心,也很可臥聽大門外打死人,屋裏照樣睡大覺。偏偏不幸世界上常有具備二者的少數人,又偏偏不幸他們常是少數。於是便如同一個瘦弱的小孩,拚命去扯一匹發怒的馬,或是更恰當些,一個航海人在風暴之中,打算落下那個滿兜了風的帆篷。

范寬怡豈是那麼壞的人?她一直以為藺燕梅是害羞,是裝睡著。並且在呈貢那些時,她看在眼裏的情況,也都令她相信他們已是很接近了。甚至兩個人是瞞著她呢!到了宜良渡河時,她才看出哥哥的畏縮,同藺燕梅的羞澀,而兩個人又都含情脈脈的。如果她所見是真,以一個妹妹的身分,她是可以鼓勵她哥哥的。事實藺燕梅也並沒有怪她。雖然事後小范在車上只得幾分鐘的機會向藺燕梅解釋,她已徹頭徹尾地明白她了。這件事藺燕梅怎麼能不怨自己呢!從一到呈貢那天晚上,范寬湖接她下馬起,直到去宜良回來止,她確實有意無意地想拿范寬湖磨刀呀!

她磨刀是不至於出事的,因為她知道範寬湖不敢,而在她這種小女孩試探著做著遊戲的心理中,她確是享受到了一種她自己認為不應該的快樂,只是沒想到自己在那麼個時候,做了個不爭氣的夢,連累小范挨了大家的罵。她是同情小范的。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在這種群眾言論之下彷彿是她大可挑任何人磨磨刀,而那當磨刀石的必須明白他是塊磨石,不得生出其他念頭!

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大家全不思量,如果小范是有心設圈套,那種譎詐之心理,在同學中怎能想像?況且平日小范對藺燕梅很不錯,就是她不喜歡大余,她的聰明也不致令她對藺燕梅做出這種笨事。藺燕梅心上實在深恨這個輿論,而無可奈何,她自覺與其不清不白地受大家一味溺愛,實在還不如替了小范受大家排擠,心上安適些。

再說到范寬湖,他更是個可憐的英雄了。他一頭認定自己作下了錯事。雖說一切是誤會,他沒有理由原諒自己。所以他咬緊牙關,一字不辯。又左叮右囑他妹妹,不得失言把藺燕梅睡夢初醒所說的一句話告人,一切要憑藺燕梅處置。他認為,這事之後,如果大余同她鬧翻了,這句話徒令兩人處境尷尬。如果二人天幸不致鬧翻,則此話說出只有令他們以後快樂的日子中多一個回憶的陰影。藺燕梅如果願意告訴人,那可聽她的便。他是決不肯利用這句話去作挑撥諷刺的工具,來為自己添文章而犯渾水摸魚之嫌的。縱使她夢中喊出的是自己的名字,而因為是在夢中之故,以他的英雄氣概,他也要叫他的美人在醒時,再考慮一遍的。至於當時他何以不看清了,便遽而去吻她,那當然是一種浪漫氣氛下的美麗之疏忽。用這種說法來評論范寬湖到底確切不確切,我們無從知道,因為他誓不開口,為自己做一字辯護。

根據這情形看來,藺燕梅同范家兄妹也可算入那千古同歎的少數人中去的。他們又是當事人,所以更加寂寞。他們又皆為這不快樂的回憶所煩擾,所以藺燕梅也不願和他倆在一起。他們的寂寞之中,便又加了一層相互的疑猜,不知自己為對方的一份苦心,是否得到瞭解,這話又是誰也怕再引起誤會而不肯出口的,於是更弄得三個人的處境苦不堪言。

不顧這些熱心又有識之士是多麼辛勞地想為學校再恢復素日那麼快樂和睦的空氣,那尖酸的批評、惡毒的流言卻一天天地多了起來。這裡邊新學生做出來的事情特別多。他們一方面對於誰也沒有很深的感情,於是為誰也沒有多少顧忌。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故事中的角色太出名了,他們正可藉了對他們的攻擊而引人注意自己。這種淺見之徒是深怕不為人注意而甘願作一切出醜的事的。在課堂中故意作無聊的事情令先生斥責來引同學一笑的是他們,在運動會場上故意跌倒,起鬨的是他們,在校外裝瘋賣傻惹是非的也是他們。看那神氣!呵!好不容易進了這學校了,在大街上走一走,恨不得警察也有要知道他是這裡學生的必要呢!

這個學期便這樣亂哄哄地開了學了。他們這一些老朋友,當事人,只可說在馮新銜、沈葭的婚席上,溫習了一下舊日習慣的快樂空氣,那以後,心境便一日甚一日地難堪。

這時,馮新銜的書,在同學之中很賣的好。可是那種悲憫過失、奮勉向上的言論卻似乎不大見效。比方說:范寬湖當然是很孤單的了,很少幾個人理他。梁崇槐是個好孩子,她倒有不避忌諱,仍照舊應酬他,至少,不冷落他。不料有一天,他們在文林街偶然同路,才走了沒幾步,後面就聽見有人閒話。他們只聽得說:「這個是誰?你不知道?也是個出名的人物呀!就是她這回得了便宜,漁翁得利!女孩子找個主兒這麼難,用心這麼苦!也太可憐了!」

范寬湖氣得臉都青了,勉強陪她走到南院門口,低頭說了聲:「我太對不起你!」便自走了。梁崇槐站在那裏看了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心上為他難過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見對面小童把他攔住說話。小童是一向作不來假的人,他是真心地,看去一如平日,自然然好像是和范寬湖商量一同去幹點什麼事。他才說一兩句,便把范寬湖拖走了。她看了心上才鬆快些,很感激小童為范寬湖免去了一段難以排解的冤苦時光。她想獨自往南院走,走進屋去看見梁崇榕同藺燕梅都在那兒準備功課。她自己心上有事,進了門也不打招呼,往床上一撲。也說不上來是想休息,還是想哭。把她們兩個念書的嚇了一跳。

梁崇槐上樓來時,院中喬倩垠、凌希慧正找她,她們見她想著心事往樓上走,竟從她倆身邊走過而沒招呼好像沒有看見,她們覺得有事,兩個人就跟了上來,走進屋去再叫梁崇槐。這時藺燕梅,梁崇榕也都放下書走到她床邊來,還以為她兩個在外面把她惹生氣了。

梁崇槐被她們纏不過,就說出了剛才街上遇見的氣人的事。藺燕梅聽了正補救了她無法向范寬湖表示的同情心理。她暗暗感激小童,她也佩服這個好朋友梁崇槐之度量及見識。她知道梁崇槐是個有主張,也有節制的女孩子,她不一定戀愛范寬湖,但是她那種不能為燕雀所明瞭的心胸,是令她有資格在此時睥睨輿論,去同情范寬湖的。

梁崇槐講完了這事情她說:「我就不明白咱們這個學校的可愛的校風在什麼地方!這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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