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纏綿絲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黃仲則

「他是這麼熱情!我知道他不會是個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緊!」藺燕梅想。「他那嚴峻的臉永遠不會再有了!我真是太驚恐的厲害了,怎麼會以為這是夢,這不會是夢。我再也不離開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藺燕梅輕輕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微微閃開了眼。夏日早晨的陽光透了白霧,耀著眼花,正從車窗中射進來。她想多留戀一會兒,又復把范寬湖抱緊,說:「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會蹂躪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漿回來,他一邊上車一邊對身後的路警說:「我們就只四個人,好在車子馬上開了!聽!汽笛已經叫了。不會有別人上來。你別管罷。」

那路警說:「開車了也罷,我上車看看就是了。」

汽笛聲,說話聲,驚醒了車中夢裏人。他們猛然受了一嚇。小童和路警已經上車。那路警看見了,站在那裏停了一下,卑夷地說:「這些學生們!」還好車子已經開動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霧色仍重,車一動,便看他不見了。

范寬怡,范寬湖,連小童是呆住了。藺燕梅,又氣憤,又羞辱,加上心裡的打擊同空虛,是昏了。

范寬湖不能任她如此,便婉聲喚醒她。她撲簌簌滾下兩行熱淚來,一翻身把臉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來。她狠命地吞咽下傷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拚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讓它痛楚!讓它流血,這才能解救瀕於瘋癲的心。

她在這情緒應當特別複雜時反而腦中是一片空白。她還能想什麼呢為什麼都過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夠麻醉她的,她要哭乾了淚,哭乾了血,昏死過去。她伏在那裏憑任車子顛簸著她,她希望車子離了鐵軌,直衝到深山無人處永不回來。

可是車子是向昆明開喲!她已經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個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憶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邊,他的感覺是一種無名的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麼不一把將那出言不遜的路警推下車去摔他個半死!他又恨范寬湖這荒唐無禮的東西怎麼方才竟敢如此;現在又慌了手腳,呆成個木雞。他似乎也恨了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氣難消,自己背過險去看車窗外。車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輪白日隔了露看起來輪廓很清楚,卻斷不出遠近。

「『這些學生們』」他想:「罵得好!罵得痛心!老百姓完糧納稅地由政府辦學校讓別人來讀書,他們是有資格罵!是要覺得痛心!不論學生們有一千種好處,只要被他們罵了一句也該愧死!

「這學校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臉上還掛得住嗎?」他又想起好幾次離開學校,大余大宴都解說過;現在決不可自己瞎闖。又有一次校中東北同鄉有人暗地裏募集潛回東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攔住了他;說連大宴他自己都因為口音已經不對,去了反而連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現在在作學生,聽了老百姓這麼痛心卑夷的話!

他心中只曉得有這一句氣人的話。他上車時只聽見藺燕梅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卻沒聽清。小范和她哥哥疑慮,愧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複雜得多了。他們看了藺燕梅傷心成這份神氣,想問又不敢問。

范寬怡看看實在哭得氣勢可怕了,她不敢再遲延,便輕輕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閃開些,她去勸勸試試。

她揭開藺燕梅蒙了頭的雨衣,這下子可嚇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臉上全塗滿了怕人的鮮血。加上眼淚縱橫,把血水直帶到鬢邊耳下。小范嚇慌了,叫了起來。范寬湖自己怨艾,急憤得戰抖。小童也回過頭來。

小范說:「小童,你有法子找點清水沒有?」

小童心上也難過,他卻怒意未消,他沉悶森厲地說:「哪裡找什麼清水!」

藺燕梅推開小范,她哭著聲嘶地說:「你們躲開我!躲開我!走!」

小范仍坐在那裏不動,揮手示意令范寬湖走開:「哥哥你到車外邊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進來!」看樣子她要獨自同藺燕梅談談。

范寬湖聽了,不言語,低了頭便往車外,上下車踏腳板那裏走去。小童一面氣他,又察覺他神色有異,恐生變故,就也一言不發跟了過去,緊緊傍了他站著。他回頭看了看小童,長嘆了一口氣。走下一層板,坐了下來,小童也就坐下了,兩個人誰也沒有話說。坐了許久,看看又到揚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藍碧。

車裏忽然聽見小范喊:「小童。你進來。藺燕梅要跟你說話。」

小童聽了趕忙起身進來,看見藺燕梅仍是背了臉躺著,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說:「她叫你。」

「小童!」藺燕梅氣息極弱地說:「真沒有地方找點清水給我洗洗麼?」

「你說話呀!小童!」范寬怡說。

「我嘴裡又苦又鹹!」藺燕梅說:「嗓子裏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氣!」

「等一等罷。」小童也不忍地說:「到了揚宗海了。等一下車停可保村,我到水龍頭去給你取一杯水回來。」

小范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來陪她。自己輕輕站起來,走到車外陪她哥哥去了。

小童坐下來,藺燕梅欠起身來讓他在頭下面打開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見了她的臉。

這個臉孔是熟悉的。無論上面是塗的脂粉還是抹的血淚,都是一樣,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會隔膜。他便低下頭看她,心上又氣惱,又不忍。臉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摯的神色,便是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她固然企求斥責,又覺自己已經太委屈。她便為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視著他,她兩眼如失去了視覺盲人的眼,盛滿了淚水,癡呆地。

小童心上想:「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漿,大概也沒事了。至少我出去時,車上安安靜靜,還是好好兒地。」他一邊想,便回過頭來一邊看了地下,弄著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說:「藺燕梅,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才下車不大會兒,怎麼你們就都醒了?」

藺燕梅吁了一口氣,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就都醒了!』我就沒有醒,直到你上車的時候!」

「我本來想叫你們一塊去喝豆漿的,看你們睡得好就沒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們倆。早知道叫起你們來了。」

「你為什麼不叫呢為什麼事能夠早知道!」藺燕梅說:「我早知道就永遠不醒了。」

「你是做著夢?」小童奇怪地說:「我上車的時候你才醒?」

「你問它幹什麼!唉!」她說:「你現在不是做著夢?我想人生本來就進了夢,不過大夢裡面還有小夢就是了。」

「這種話聽著聰明其實糊塗,是病人說的話。」

「我單笑我自己傻,怎麼到現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著迷,更糊塗!」

「你是個不糊塗,不作夢,又醒著的人,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幾分鐘!」

「我哪能知道作夢的人願意不願意呢?作好夢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為一聲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願人生是一場惡夢。」

「這兩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幾分鐘內都歷經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問你,你昨晚臨睡時告訴我什麼話來著?」

「我說你要做好夢。」

「我做了。」她說了這句話,怎麼能不回想那夢呢?她怎能不覺心酸又無可奈何呢?她的感覺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愛的東西,再也彌補不得了。她癡心地希望這是幻覺,這是不曾發生的事。但是這不可能。她便希望馬上神經失常,變成瘋子,失去知覺,那麼以後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雖然不能使時光倒流,起碼可以使光陰停駛。

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瘋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謂激住了,便成瘋子。激住了,就是一時心上轉不開,抹不過這個彎兒來。

藺燕梅說著說著又有點兩眼發直。這時她已看不見眼前一切,滿眼是所做的夢的重現。小童呆看著她,覺得奇怪,這時車子停了下來,他說:「我看我真得好好兒給你取點涼水。你這神氣彷彿是還沒有醒。這是夢到第幾層去,連我也謅不出來了。我得拿點涼水來冰冰。一冰準醒!」他因為到底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說著又笑了。一邊便低了頭,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氣,兩手在背後彈著杯子作響,走下車去了。車門口又有路警在那兒攔人不許上車。見他大模大樣從車上下來倒吃了一驚,說:「你怎麼在車上?」

「我們把車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路警又來了!」藺燕梅一想,驚醒了些,她又憶起小童下車的神氣,「這個孩子!夢裏也有他呢!滿山亂跑,也不知道是幹些什麼!」她想著想著不覺很盼望他快點取水回來,細看他到底和夢裏像不像。於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靜單等小童回來。又撐起身來看車外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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