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呈貢收容所裏的事情果然不多,藺燕梅的工作雖然出眾,卻未能寄託了她心上的閒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樸實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鬱抑。她們常常要分頭去拜訪村民,范寬湖便常常撇下事情來陪了她出去,他們有時候要穿過幾個村莊,到遠處的農家去。有時一去便是一下午。藺燕梅最愛離呈貢不遠的龍街,那裏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葉下,古老的貞節牌坊。牌坊柱上的紅漆,和正額石板上的金字雖然早已剝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緻可愛的。

范寬湖每逢經過時,便問她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兩個人就在石座上吹淨一塊平臺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裏看湖上起來的白雲,守著西山變幻顏色,聽稻田中將熟的莊稼被風吹了響,又聽遠處的山歌為田邊水聲擾得斷斷續續地。

昆明附近的種族各自有他們喜愛的山歌調子。趕馬的,種田的也都有他們特別的詞句。他們兩個都是喜歡唱歌的人,常常留戀在那裏聽得很久。有時也小聲兒學著唱些,並且順口試著譜成和聲,兩個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過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著了這些太可愛的樸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個趕馬的手裏拈了條楊柳枝,趕著匹簪了一頭野花的馱馬過來,他唱:

「情哥喲,帶來呀,羊皮金,

妹妹喲,做成喲,皮拉塌,

皮拉塌,愛穿呀,莫走遠,

比不得草鞋爛了隨路丟。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註:「羊皮金」一種薄金葉子,做裝飾用。「皮拉塌」是一種鞋,多為各種花色綢子所製,上面恆飾以羊皮金,但是卻如草鞋樣子,露出腳趾。)

這個趕馬的漢子特別高興地獨自唱著。他走經牌坊下面還看了他們半天。笑著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樂的樣子,聽了這流利悅人的小曲調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節奏,他們也很喜歡。藺燕梅說:「這個人的聲音也還好。不像別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們也唱。」范寬湖說。

「要唱你一個人唱。我不來。」藺燕梅說。

「你什麼時候讓我一個人唱過?」他說。

「現在麼!現在讓你一個人唱還晚麼?」她回過臉來笑著。

「你這麼一鬧,我倒沒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麼道理呢?」他說。

「我這麼被你一問,道理也就沒有了。」她還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沒有什麼奇怪呀。」

范寬湖聽了就跳下石座來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雙手,強她一起唱。

「告訴你。」她作出樣子來,一邊笑著警告他說:「別用勁提得我手疼!這一雙手還要給病人端藥,換紗布,洗衣服。這手不是給你范寬湖捏的。你明白一個人能把一匹馬牽到河邊,十個人不能叫他喝水。」說著抽回手來。范寬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著她。

范寬湖這麼個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機會被人給他難堪,所以這一來,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說:「好了。你再坐上來,我今天一定唱一個,專門陪我們范先生,范院長唱一個。將纔這個不好。等會兒聽個好的再說。」

范寬湖聽了不說話。她只笑了笑,仰起頭,看看牌坊,看看雲,不理他。

可巧,田裏有個農夫站起身來,伸了個腰,把箬笠一掀,抖擻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個山歌,嗓音之美麗,竟使他倆一驚。

「大田栽秧四四方,

種了辣子也栽薑。

辣子沒有薑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薑!」

唱完又低下頭去,看不見了。藺燕梅大聲笑了出來,說:「這個痛快!我來唱!」剛要開口,忽然想起范寬湖,就說:「一塊兒唱!來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頭去,沒有答腔。藺燕梅笑了一笑,說:「我自己唱。這個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兩遍,聲音一如那農夫那麼大,並且還高些。每一遍皆把後面兩句「辣子沒有薑好吃,拔了辣子全栽薑」唱成疊句。

范寬湖一直沒有理她。他們倆個就賭著氣回去。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氣,她有點勝利的感覺,她也有點覺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寬湖賭氣,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說話。

由龍街走到呈貢城是大路,再轉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這條小路雖然狹,但是由路面上舖的石板及兩邊高大的樹木看起來,確實夠古老的了。樹上白鷺極多,地上也多它們剔換下來的白羽。

藺燕梅一邊走,一邊彎下腰來抬白羽毛。范寬湖只停下來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說話。這裡路旁一座小店,廟前舖得極平的一個石坪,那邊就是一條水。小河在這裡灣過來,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邊,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裏看它順了水打轉又順了水流。范寬湖看她費事拾了來,又費事丟掉,本想說她,又覺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開口,便只作不見。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風吹回落在路邊草上,或是石隙裏的,她就再去撿起來,從新再丟。一點兒也不嫌煩。范寬湖又只有等著她,他只看水裏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為有點乏了,順了手臂的力量,在丟羽毛時,腳下被草一滑,幾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穩住身子,張開著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寬湖沒有伸手拖她,她回頭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該,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邊,扶了她細膩的手臂。藺燕梅沒有摔開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鷺羽毛都拋一下水去,穿著看它們流。

范寬湖也不忍就把手釋開,他柔和地說:「你就是會賭氣,愛任性。」她仍沒有說話。范寬湖就又接著說:「這麼愛走極端。」

她鬆開他的手說,「你就會說人家,你呢?」

他笑了,說:「你聽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渾厚,潤澤的聲色,把歌調裝飾得十分美麗。

「這個歌,這麼唱就不對了。」她也平和地說:「原來的表情不是這樣。」

范寬湖用情時的神態,眼睛,是很難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氣來,向她求情,便十分蘊藉,又復婉和。他說:「我也知道,這會兒卻不知怎麼,只能唱成這樣。」

他們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時,見一個難僑婦人,跪在河邊上洗衣服,看見他們走來,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寬湖笑著點一點頭,卻單向她一個再喊一聲:「藺小姐。」藺燕梅就撇開范寬湖跑過去和她說笑。他從她們身邊走過也便沒停,滿心怡悅的回到村裏去。

過了不久,藺燕梅已經幫著那婦人把大件的擰乾,兩人正坐在光潔洗衣石上說笑時,又看見范寬湖從村口走出來,身邊還有一個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歡,拍了那婦人肩膀一下,就跑過去說話。

「藺燕梅,」小童一見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幾天,連封信都沒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橋發愁。」

「犯得著委屈成這個樣子!」她撇一下嘴說:「一見面就傷和氣,呼天搶地!你喊什麼呀,愛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話,一步一步乖乖兒地走,至於這樣!」

「所以我說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髒的制服,板一板腰桿兒:「一別十餘日,都不知改容相敬!這事情看起來小,裡面卻有大學問!大宴說這是在個性修養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給自己一個習慣,或是一種見解,這是不一定對的。後來由別人又得到一種習慣或見解,雖然也是不一定對的,可是這時候假如你能容得下這新來的東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處。大余說我不一定懂,我馬上說:『這就是別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轉動。』他給了我一百分!」

「什麼三步不三步的?」范寬湖問。

「你不知道。」藺燕梅說。

「要緊的意思在這兒。」小童說:「我就發現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麼方向也可以看得見,什麼意見也肯聽聽試試。再說得淺近一點。什麼功課,物理,微積分,哲學史,語音學,都能旁聽他一下子。就你是個硬脖梗!早晚一頭碰在牆上,來個大疙瘩!」

「這個我懂!」范寬湖說:「她或是碰在牆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兩個人教訓我的!」她瞪他們一眼說:「有多深的道理!還要舉個例子來講給我聽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來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淺。平時想想也懂,事到臨頭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兩個臂膀攔住他倆個不許插嘴,自己又說下去:「接受別人意見了,為什麼我還要天天看了那橋發愁呢?這件事伍寶笙解釋是好比注射了霍亂傷寒混合疫苗要發燒。是一種抵抗。我看了橋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見呢!這個你也懂嗎?」

藺燕梅剛要說話,他又喊了起來,說:「我這一抬槓差點忘了大事!我是來叫你回去的。你奶奶來了!要是不提起伍寶笙,幾乎忘了!」

「你親戚真不少呀!」范寬湖說:「才遇見了一位阿姨,就又來了個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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