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滇越路的短程車宜於在心境閒暇時坐,也宜於在心境疲憊時坐。這個話並不是說那厚木板的紅車廂及黑色堅硬的鋼架在行走起來的時候所發出有節奏的音響能令人想起許多熟悉的曲調很可消磨時光,一任嘴角上掛了別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簡單重疊的轔轔聲使人安息,又容易隨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門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擔挑在腳踏板外的,用繩索繫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妝束不同的邊區民族男女,和他們多少種不同的竹煙管皆是賞心悅目。如果是個有心人,他更可聽出多少不同的言語來。他若是閒暇,他有足夠的事可注意。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們送菜蔬進城來,送水果,雞蛋,豆腐來,也送鮮花來。

下午呢,談著一日城裏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價,交換著警察的干擾與流氓,土棍敲詐收錢的經驗。他們是帶著笑說的,因為他們多半那麼樸實馴良,何況這些都是日日年年經常見慣的事,而現在正當一日辛勞完了,回家的時候。他們又歡樂地彼此把當天在昆明所買的東西給大家看,也許是一點香燭紙馬,也許是幾包糖製的點心,灑其馬之類,偶而也有人買了點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驚動所有鄰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這個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於是在那些讚歎和羨慕的眼光下,這老實的鄉下人就難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頭了。

如果更有熱心人,接過這塊布來,仔細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漿過了的新布就簌簌地發聲,鑽進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誇獎這交易做得老到,價錢買得巧時,那買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來,說:「樣事都漲了。哪個不是沒得辦法,沒得衣裳穿了才去買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會談起生活的艱辛又更起勁地吸起旱煙,水煙,捲煙來。一個疲憊的旅客就會在沉默中受了這些辛勞的好鄉里人的感動,覺得人生之中沒有勞碌,也就沒有享樂,沒有疲倦也就沒有休息。看了看這些忙了一天的販客、農夫,也就覺得沒有什麼生活是過不下去的。他會忽然自足,而隨著變得快樂和有精神了。疲憊的心境很難為快樂和興奮的遭遇所驅逐掉,倒是從恬靜,安詳,知足,而尋常的氣氛裏能得到休息。

這種愜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車中多,像呈貢車,可保村車,宜良車。再遠如阿迷車,就少了。第一因為長程車的行車時間不合適,它是快車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麼遠的車程,上昆明來賣一點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車是他們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進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車,菜販們頭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車上來過夜了,晚上回去的車上也可隨處掛空籃子不必顧忌雞糞或是草繩會污了哪位衣飾華麗旅客的新裝。

學生們則愛和他們混在一起,買一包花生大家剝了吃,交換些誰也覺得新鮮的談話。看了道旁村莊裏大樹蔭下的土坯房舍,更會想到那裏去做客。藺燕梅她們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車。宜良車,就是鄉里人愛叫做明良車的。這車經常掛得長得很,它要負擔城裏同明良煤礦的運輸,走起來也特別慢,上個小山也怪費氣力的。

短程車上村民們另外二種好伴侶便是閒散不整的兵了,他們也都是農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著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聽得見大聲的笑,他們又是一肚子多麼狂妄的談論呵!

兵丁之外,就是傳教士了。他們的衣服最整齊,臉上也最多笑。雲南是法國天主教的傳教範圍,天主教士們的衣飾,黑是黑,白是白的,夾雜在灰藍色土布的乘客當中便如晴空上銀灰色雲中的老鴉,又如藍天裏的白鷺那麼明顯。

這天車上就有一位女教士。她容貌很端麗,舉止更安詳。微微暈起一點點光輝的純黑色道袍罩了她修長適度的身體,胸前一片潔白有光的硬領反映著健康紅潤又雅靜的面容。她還是很年青呢;明亮,又漆黑的眸子在那黑帔白裏的修士帽子下和善地笑著。帽子披下來的一部份時時拂了身旁一位中年太太的頭髮,她們正在談著話。那位太太跟前有一對小孩,大概都在五歲上下。女孩子似乎大些,正和一個賣菜婦人玩,跟她學著剝青豆米,那是賣剩了的,正好剝了晚上自家吃。男孩跪在凳子上,向窗口外面等著看巫家壩起落的飛機,田裏的水牛。

「所以我說事情有時候太巧,又有時候太不巧。」這位女修士做了個結束的口氣說。「李神甫會正好在那時候去印度,我姐姐姐夫他們又會正好去美國。同時在這許多旅客中會同了飛機,又會鄰坐,這才會談起話來。我自從歐戰起了從法國回來後,走了這麼些地方家中消息早斷了。和姐姐他們同時都在雲南這麼兩三年竟會彼此不知道。好啦,現在他們從李神甫那裏有了我的消息,寫了信來,這會兒又到了外國了。我自己是多少日子也難得來昆明的,這次特為跑上城來來看他們在聯大的女兒,又竟未遇上。」

「你這是因為沒有找著她,心上不高興。你們既然都在雲南,又隔得不算遠,將來一定會見到的。」那位太太說到這時,修士點了一點頭。「只是有一件,我想問問,你這位外甥女兒怎麼就這麼叫你們喜歡?也六七年不見了,會這麼惦記著?丟不下,捨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勞動你從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說。她見車已開了,方才等車時的一段談話,這位太太很愛聽,就像講故事似的又閒閒地講起來。

「這是我姐姐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結婚以後第一年生的。那時我也還小,還在初中念書。現在知道他們又有一個男孩了,這個男孩子真幸福,有這麼個好姐姐,他從姐姐那裏也一定學來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說著說著,又轉到她身上誇獎起她來了。」

那位太太聽了也笑起來。

「她是不同,她是出眾。」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車窗外的遠處,換了一種有深意的聲調來說,在這樣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聽見了這種讚譽的話,誰也不免隨了她的聲音想到一些極美麗的幻象。

她自己出神了一會兒,然後帶點兒羞澀的神色,收回遠望的眼光,看了這位太太一下,嫵媚地笑了笑,接著說:「家庭中有這種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歡。造訪的客人,每次來了也都願她出來,和她問兩句話,送她一兩件能令她心喜的小東西。因為看見她喜歡了客人就更喜歡。」

「我們那時都在北平,我們住得又近,我簡直經常長在她家裏。這個孩子跟我有些時比跟我姐姐還親近。她愛在我懷裏作嬌,她會用小臉來擦我的耳朵邊,更會用睫毛來輕輕觸一觸我的雙頰。我就從心裡愛她,疼她,我有說不出來的快樂。」

她說著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幫了那農婦剝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親也順了這充滿了慈愛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她奇怪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這麼一個柔適可親的性情,怎麼會做了修女。

「我常想,這小女兒是一顆明星落在我姐姐家裏,是一顆晶瑩的明星映入我們大家的眼裏。她那麼光潔,婉好簡直不像人間的。

「她六七歲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出來這個家庭中令人羨慕,喜愛的空氣。與其說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甯說是這女兒美麗的天性所潛化。

「她能體察別人的悲喜,她更會在快樂時令人更快樂,空氣沉悶時來安慰人,使人重得歡笑,重新感覺到上帝的慈悲。

「她溫軟的小口,那麼輕,那麼甜地喊一聲:『媽媽』,喊一聲『阿姨』時,我們什麼心慮也會撇開。看了她深黑,又大的眼睛也在揣測我們的思慮時,誰也再不忍想什麼不愉快的思想了。

「她是天生應該受嬌寵的。因為我們一齊嬌慣她,依順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因溺愛而得到什麼壞脾氣。在北平我們所住的一帶人家,不論景況怎樣,都能適然地有她來作個小客人,她能叫人人覺得是自己一家人。這些是無法教,也無法學的。

「我記得她那時候進了附近一家教會學校的幼稚園。不是我們送她去的,簡直是被幼稚園的教師要了去的。起先每天有人送,有人接,後來因為實在太近,連一條街也不用過,就由她自己來回走,我們頂愛看她放學回來,跑得一頭細髮都飛起來,一下連小書包帶人都鑽到母親懷裏的樣子。

「有一天,我們出門怕得在她放學之後才回來,為了惦記她放學回家見不到人會哭,就一齊往家中趕。我現在還彷彿看得那次的情形,那時候正是春天,院子裏的花枝伸出牆外,花影在牆上清楚的印著,朱紅大門前,看見她正伏在門扇外哭。石板地上丟著一個紙做的小風車。光著半截的小腿都因為哭得太厲害,哆嗦著了。我心疼得趕忙跑去從後面把她抱起來,她還趕緊彎下腰去把風車拾在手裏。原來她的風車做得好,得了獎,忙著跑回家來告訴的,偏偏我們都出門了。傭人在院子裏澆花,把門關上了。她身材大小,夠不著門環,只能用小手使勁拍門。手拍紅了裏邊也聽不見。她伸出小手,媽媽給她吹吹,聽她說話的聲音都啞了。這個小孩我們從沒有叫她冷落過一分鐘的,關在門外,自然要傷心了。我姐夫第二天就找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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