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蔭宅和幻蓮談了一陣話,又看幻蓮寫完了字,自己走了出來。覺得時間還早,便上後面陸先生的花園去玩去。到了那裏,看見門是開著的,順腳就走了進去。繞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見伍寶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舖了一件短外衣。伍寶笙正低了頭往一個小本子上寫記錄。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也看見了他。

「這麼好的一個花園,」他說:「這麼許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試驗品時,就都沒景緻了!」

「我們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來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筆裝到外衣口袋裏說:「作一作記錄,被你看見了都覺得煞風景!我們自己呢,不但要記下來,而且在種下這些植物的時候,早都預先知道了他們的生活史呢!」

「你回去了?」

「不,到那邊去看看幾種別的東西。」她笑一笑又說:「你一個人來的。要作新詩?」

「我不會作詩。我只是喜歡讀詩。」他說:「讓我跟著你過去,你就是一首詩。只有我會讀!」

伍寶笙不是那種小家氣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別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種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與慈愛的態度。所以她會鼓勵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們。她本來沒有戕害他們的必要,如果她發現對方是一隻猙獰的狼,她盡可以躲開。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美麗的心魂上有加害於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憶。如果對方是一隻無知的小白羊,不過是淘氣一點,她便使他馴服,使兩人都快樂。當然她也想到:「這只小羊多淘氣呀!」然而這完全是疼愛的意思。

兩個人角力時,把對方打傷或打死,並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藝的事。倒是使對方得以保全其肢體,而心悅誠服,才難能,才可貴。

上帝保佑伍寶笙!她沒有碰到過狼。上帝保佑桑蔭宅,他那幻夢似的美麗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寶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著伍寶笙在花徑上走著,他看了伍寶笙的衣服,手臂,與柔細的頭髮似乎都在說話。都在說:「說出你的愛情!桑蔭宅。不要遲疑,馬上跪下來承認你心底下埋藏了許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兩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訴他的話:「我們同學了好幾年就真發現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寶笙……」他又想到孔雀東南飛上一句詩:「磐石無轉移」。他馬上想用詩來表現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這樣紛亂,他是一個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許能成為一個詩人?也許這一點靈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伍寶笙,我有一首詩!」他說。

「不要提詩了!」她笑了起來就站下來看了他說:「我還聽見梁崇榕告訴我作的一首詩呢!」這下子柔蔭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順嘴謅了幾句打油詩,一半是為了開玩笑,一半是為了使自己高興的。那是他為梁崇榕謅的,卻把梁崇榕氣跑了。這件事梁崇榕告訴過伍寶笙。伍寶笙明白桑蔭宅是無心的,但是也沒有使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馬上點明了,免得桑蔭宅受更大的窘。雖然這一場小窘是不免的。

那一次是這樣:有一天空襲,警報之後,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見桑蔭宅一個人翹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樹看書,她便過去和他結伴,聽桑蔭宅信口亂譯手中讀的勃朗寧氏的一首長篇敘事詩。為了有這本詩作媒介,桑蔭宅的話頭便又自如又流暢,又荒唐地展開了。這種詞藻是適合一個活潑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著。

有一枝小松葉落下來,纏住了她的頭髮,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幾絲頭髮扯亂了,也沒有取出來。桑蔭宅抬起頭來看見了,便住了口,不譯詩,放下書,給她把小松針理出來,又把她頭髮順好。那梳得光澤的絲髮,使桑蔭宅忘了把手拿開。

「別摸我的頭髮呵!我頭髮上有油!」梁崇榕說,桑蔭宅不待她說完馬上如譯詩那樣敏捷順嘴一路謅下去:

「別摸我的頭髮呵!我頭髮上有油,

油粘在你手上呵,難洗揉!

別動我的卷兒呵,我今天沒卷緊。

如果散下來,叫我怎麼說呢?

也別盡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粉色兒不勻了,人家會多心哪!

這更不成功了呵!桑蔭宅!

胭脂、口紅,全上了你的臉啦!」

這麼樣胡說八道地怎麼不叫人生氣呢?梁崇榕站起來就走。正巧那邊她妹妹同幾個女同學來了。桑蔭宅連個分辯的機會都沒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樹底下了。

伍寶笙想起梁崇榕述說的情形來,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蔭宅說:「你那一首算是什麼詩呢?」

「我事後一想,才發現有來源!」他興奮地說,把方才在伍寶笙身邊做的白日夢也忘了:「我那是同詩經『野有死麇』『將仲子』同一格調!」

「不同一格調也不要緊。」伍寶笙溫和地笑著說:「民歌性質的作品只有一個條件:『自然』。你這小詩的作風就不壞。方才你不是說你又有了詩嗎?」

「不能念出來了!不能了!」他狼狽地說。他忽然臉紅起來。額上都見汗了。

伍寶笙裝做沒看見,她又掏出小本子來,笑著說:「我又要作記錄了。你要不要自己走開?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亂地說。他便忙回頭向園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寶笙真是天使!」

伍寶笙說:「寫好了給我看看。作詩不全憑靈感也是要勤練習的。」她見他走遠了。便把記錄本子又放口袋裏。她根本沒有什麼要記的。

「桑蔭宅不是一個壞人,他是這種容易激動的性子罷了!」伍寶笙一邊察看一株小植物一邊這麼想:「對付一個壞人容易,而恰到好處地周旋一個好人倒是要費點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蔭宅到底是跟哪一個女孩子好?」她又想:「他會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還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現在晚了。她不會注意到別人了。她是連我都沒有工夫見。連先生的話也不聽了。只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在大余後面跑!不過今天的桑蔭宅也是一個危險人物。誰要是碰見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比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樣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誰死心塌地去愛這麼一個歲數的人,誰就是賭博。」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亞麻前邊土埂上休息。看了遠處的天,冥想著。

伍寶笙恐怕不曾戀愛過,她心地正像遠處藍色的無雲的天。也許曾經有過一兩片白雲飄過?但是現在找不出痕跡來了。彷彿她曾經在上課的時候獃獃地看過一位教授的和藹的臉。但是此刻已經全然沒有餘音留下了,那也許是許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淨的鏡子,也許曾經有人呵氣在上面?但是它馬上揮發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鐘,隨呵隨散。當然有不少人日夜為她的風度神采顛倒夢囈著,也有不少人來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氣在明鏡上的結果總是一樣的。無論是一種什麼方式的愛情總是兩方面的。而伍寶笙彷彿是上帝從愛神手中特別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鏡一直不蒙塵霧。

她想:「像桑蔭宅這樣,如此容易地愛上一個,又愛上另一個,也真有趣。他也不見得一天到晚都是想著愛情,但是愛情在他心上生長的時候他卻攔都攔不及!如果不攔呢?那又怎麼得了!

「這也許就是男性的天職,上帝灌輸在他們身體裏的。由他們去促成,由女性來撫育。一拍一合,才延續了種族的生命。

「延續種族生命真是由一種不能察見的偉大力量來推行著。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時,還為下一代努力。把長腳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絕望地振翅時,便把黑色的子掃下來了。蚯蚓誤爬到曬得火熱的田埂上時,知道沒有希望鑽進那堅硬的土裏了,便把孕育著下一代生命的環帶拱起來,離開灼炙的土地,讓這一部分最後死去。」

她越想越遠了。忽然她自己臉紅起來,她想:「那種小說似的戀愛簡直是光描寫美麗的花,而忘了開花是為了配粉,為了結子。植物費了如許生命力來使花顏色美,香味濃,蜜汁甜,都不過為了這麼一個目的。而人偏只重虛飾忘了本源!戀愛也許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頂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樣。而她的光榮與責任是在開花之後!

「我也許不會有戀愛了。我太可憐戀愛中那些糊塗的聰明人。和他們所做的那些聰明的糊塗事了。然而我的光榮和責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這個人,他在壁報上大吹大擂地也談光榮和責任。他似乎就沒有生物學的常識,甚至他彷彿是從石頭中劈出來的孫猴子,不是一個有父母的生物一樣。他彷彿不是種族這一條線上的一段一樣!他不懂生物學近百年來影響了哲學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責任,他還談光榮和責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負責任而且連金先生都受他攻擊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徹了所有聰明人的糊塗處,自己卻不談戀愛。

「責任嗎?盡責好了!反正女人至多盡一半責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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