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在昆明在初來時,使人們很難覺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長,到它臨走時候又和早臨的秋天攪在一起。夏令營的學生們也就在出發時都帶著厚衣服,等他們覺得游泳上來便馬上要穿毛衣時,才像應個景兒似的說:「天涼了,快開學了。」但是這麼一句話也只對了一半兒。因為馬上會有人說:「倒是快開學了,不過明天就又許是夏天。同時一陣雨過去,冬天就又到了。」

新生,轉學生考試放榜之後,學校裏開學空氣便濃厚起來了。新學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帶到夏令營中來。夏令營的人便慢慢地都談起開學的事,這樣才真感覺到暑假快完了。他們有些人便提議規定出幾天來大家可以在營中招待朋友。請親近的同學來短期的玩幾天再大家散會回校。

這是一種年輕人的心理;彷彿不把心底的快樂分贈給朋友這快樂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時,在許多年月之後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時爭吵著追述當年情形的一霎間才能把這快樂重新掘發得到。

於是這個提議便馬上得到全體人的贊成。負責的同學便分頭去籌備招待的事,準備住處,接洽團體車票,作大廣告畫——。同學們便三三兩兩地尋思自己要請的客人。不久,規章定出來了;要想請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記免得重複,也好叫辦事的人知道個數目。同時廣告上也歡迎自動報名參加的客人。另外還規定了這些客人來到後的活動日程,應交費用,應參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後便紛紛去登記。客人們的會期是兩個星期。用來玩是很夠了。老會員們都是附帶在會期中有計劃地讀書的。

薛令超和蔡仲勉聽見了這個提議便早早地幫忙籌備,他們心上暗暗為小童高興。因為小童一直希望來玩卻總不能成功。籌備好了之後,他倆個便要求作進城代表來辦請客人的事。到了這天便出發到昆明來。

他倆進了城不動聲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佈告貼起來。害得兩個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場雨來打濕了那美麗悅目的廣告畫。又催工役連夜把請帖送出去,單單壓起不發那張小童的。第二天這消息馬上傳開了。多少新生舊生來看廣告。那大張的風景畫真是鮮豔奪目極了。長滿了綠樹的山,清澈見底的湖水,叫人又覺得清涼,又覺得熱鬧。又在許許多多地方畫上了人物。沙灘上曬日光的,草地上伏著看書報的,樹底下遠望出神的,營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燒好的馬鈴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飛進畫兒去自己也算一個。

讀了上面用一首小詩來述說的歡迎詞及簡章後,大家都對有了請帖的人有了羨慕的心情及親愛的敬意。那請帖是一種厚紙做的證章似的東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過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紙片,也做得怪精緻的。有圖案有字,寫著「佳賓」兩個字。所以有些人便開始佩帶了。小紙片在胸前翻飛時,遠近地也可以看見。

蔡仲勉薛令超設了一間辦公室,馬上門庭若市。他倆想等著小童來時看他說什麼。偏偏等了一上午,誰也見到了只是沒有他一個。伍寶笙同藺燕梅也請了,都來說過一定赴會,藺燕梅高興得留下來幫忙。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來了,對藺燕梅說他介紹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說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馮新銜與喬倩垠去了。若知道他們去應該把請帖託他們帶給馮新街。藺燕梅敏捷地把請帖填好,笑著給他,說:「那麼這幾張是你的事了?別忘了馬上討口信。三天之內,就要出發了,別給負責的人添麻煩。」說著朱石樵進來了,一邊笑著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邊就交錢。他小聲兒說:「你們怎麼鬧的?沒有請小童?我來請他,我是真正的請。錢也交了罷。給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種報名參加的辦法。」

藺燕梅在旁邊聽見說沒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興。後來聽完了朱石樵的話才痛快了。她看了大餘一眼想聽聽大余是什麼意見。這時蔡仲勉已經接過去回答了:「小童這傢伙真是一員福將!我們本想跟他開個玩笑,誰想到他就會下鄉了呢?他的小胸章在這兒!」說著才從自己的口袋找了出來。

「朱石樵你的稿費來了?」大余高興地說:「這下子真是叫人喜歡。你也該玩玩了。」

「偏偏這時候有個參加夏令營的機會!」藺燕梅也快活地說:「來,能不能讓我把小請帖給你寫上號碼再給你掛上?」她說著把胸章號碼填好就要給他帶上。

近來藺燕梅慢慢地因為熟識了的關係也常常同他們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瞭解喜歡這幾個人了。但是為了她那眩目的美麗常使男孩子們意識到她是一個女朋友,所以終久有點羞澀的感覺。這一點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們,同時也學習了許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風,去掉自己一點嬌羞氣。這使伍寶笙非常喜歡,她會寫信告訴史宣文說藺燕梅確已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

朱石樵聽了藺燕梅的話要他過去由她給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來,把他推到藺燕梅面前去。藺燕梅看見了朱石樵受窘的樣子怕他難堪便低頭不看他,裝作描一描方才填上的號碼。再抬起頭來時,大余已經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著,裝著方才沒覺到的神氣把別針在他胸前別好。

「不要帶了,不要帶了!」朱石樵說:「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要的就是這個高興勁兒。」她說。這時大家已經都在看著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門去。不知道怎麼的,走到門口他就是不敢往外邁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許因為這紙片是藺燕梅給佩上的,也不想摘下來。大余呵呵大笑起來,對藺燕梅說:「看你把他害的!來朱石樵!我陪你一塊出去罷。」他便把胸章交給藺燕梅,低頭看她給自己帶上,順手拿起了沈家姐妹與金先生的請帖,對屋中各人說了再見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蔡仲勉薛令超兩個方才看伍寶笙把藺燕梅留下幫忙,及發現藺燕梅活潑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時,還有一點生疏的感覺。他們去夏令營玩了一暑假對校內時事已經有點隔膜了。現在他們又見了藺燕梅同大余說話的神氣,一個愛嬌一個慈藹竟如兄妹,一時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個什麼感覺。又為方才朱石樵詢問何以未請小童的話所影響,心上竊竊自幸,覺得虧來大余同她兩個人都由自己邀請了。否則真是山中走出來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正在想著又走進兩個女學生來,都是自己不認識的。兩個都有著很好的風度。也稍稍帶點修飾了的痕跡,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是一對姐妹。他倆個更覺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麼招呼呢,藺燕梅笑笑和他兩個說:「不認得罷,我的兩個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也是來參加夏令營罷?」蔡仲勉說:「歡迎的很。」

「是可以自由參加罷?」梁崇榕說。她的口音一聽就知道是來自南國的。

「當然。」薛令超說:「是不是這個暑假才到這兒來的?」說著送給了他們兩張表格。

新生是願意和舊生找話談的。她們說她們是從嶺南大學轉學來的。又客氣地說自己國語講得不好。梁崇榕是學化學的,梁崇槐是學外國文學的。姐妹兩個眉目之間都看出聰明大方的樣子。妹妹眼毛更是長長地挺好看。兩個都是因為轉學吃了一點虧,暑假後編在二年級。

「梁崇槐是和我們同班呢!」藺燕梅說:「伍寶笙搬到教職員宿舍裏去後,我不愁沒伴兒了。」

「我猜你們是廣東人,」薛令超說:「夏令營裏你們可以找到許多同鄉。有許多國語說得還不及你們的呢!」

「我猜你們也一定會游泳!」蔡仲勉說:「到了那裏一定就高興了。」

「不用你猜。」藺燕梅說:「她們在香港的國際比賽裏全得過獎!」蔡仲勉聽了吐了一下舌頭。

「我們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說:「喜歡游就是了。住在城裏游泳機會太少。」她們很快地已經很談得來了。大家便一起留在辦公室管報名的事,接近中午,人來得漸漸多起來,幸虧有三個女孩子在幫忙,才能夠有條不紊。兩個新學生原來也能幹的很。

他們一邊忙著還一邊談著話。從游泳談到其餘的運動,又談到學校,又談到廣東的風光,又談到說國語對廣東人的困難。

「學會每一個字怎麼讀,不算難。」梁崇榕說。

「對啦!」梁崇槐說:「學會那個腔調,高低,才叫難!一說整句的話,就叫人聽出來了。」

「無論什麼方言都是這樣。」藺燕梅說。

「不過你們女孩子總比我們強些。」薛令超說。

「也不一定。」梁崇槐說:「我們不就是叫你們給聽出來了麼!」

「這幾句話說得都不壞。」薛令超說。

「我也覺得女孩子有這種天才。」蔡仲勉說:「那些湖南女生們哪個不是一年過去就滿口的清脆的國語了!真是快!湖南話還是一句也不忘!」

「那麼廣東女生呢?」梁崇槐問著玩。

「會打扮。」薛令超說:「打扮得花樣多!」

「瞧我告訴伍寶笙去罷!」藺燕梅護著她的新朋友:「說你們欺負新同學!胡說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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