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桌上小童看見大宴同朱石樵都已經回來了。他們都很疲倦,只吃了一點飯便說出去喝茶。於是一齊又去找大余,他說他口袋裏一本書裝了一天也沒有看,晚上要用功了,不去。小童說:「反正你是命定了蓋在小方塊屋頂下的!」便不邀他。大余說:「你是命定了天天跑,不得休息的。」他今天很高興,一直是笑著,小童他們自去吃茶。又到了沈氏茶館。

兩起旅行都有不少事要說,三個好朋友大家搶著說。小童從他們那裏知道馮新銜教的是一家相當富有的人家。那一家人為了免得躲警報,疏散在鄉下自己的別墅裏的,一共是兩個中學的孩子。每天只上上課。他們送下了馮新銜又去看過喬倩垠,正值喬倩垠午睡。護士不準打擾,他們便留了個字回來。小童講了大余打架的事!又講了大余捉荷蘭鼠滑了一跤捉到藺燕梅腳的事。大家開懷大笑了半天。大宴說:「大余這個人就是對愛情一件事沒有正當的認識。其餘的事他都有明確的看法。不幸他偏偏是一個特別需要女人扶助的一個。」

「你是說沒有伍寶笙跟藺燕梅,他今天便不發脾氣?那我真正不信!」小童說。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大宴說。

「我不以為然。」朱石樵說:「沒有她兩個,大余今天必不會出事而且現在定在這裡泡茶了。」

「絕對不會!」小童忿然地說:「就是不關他事的幾個人遇上這種流氓被他看見了也逃不了一場難堪的!」

「你著什麼急!」大宴明白了,解釋給他聽,「沒有她兩個,也就不會引起這個流氓的興致了。」小童聽了,也明白過來。他又一想:「還是不對,這一點小聰明何必表露一下呢?這不像朱石樵做的事。」他仔細一想,就問朱石樵說:「大余出去玩了一天,晚上要用功了。何以你說若不是因為有他們而個,大余現在便也一同泡茶呢?」話才出口,他自己馬上明白了。大宴也向他笑著。他知道大宴也明白了。他又說:「不過你若是說大余是為了接近她們才一同出去玩了一天這話才有點委屈他。這件事完全是巧合也完全是偶然的。他早上找我們一個也不見。遇上了我之後,我一拖他就一同走了。這是極自然的事。」

「『這是極自然的事』這一句話是對的。」朱石樵說:「什麼巧合,偶然的話是說不得的。「巧合」,「偶然」,全是懶人的字眼兒!我的想法是這樣。一個園丁,一個玫瑰,是全校兩顆晶亮的明星。一年,至少,從春季晚會說,有三個月了,他們會沒有遇上,真是一件不近情理的事。范寬湖沒有遮了玫瑰的芬芳,伍寶笙又和余孟勤在北方就是老同學,藺燕梅天天依了她姐姐。她早晚會遇上他的。今天沒有巧合,或者偶然,明天必會有。明天沒有後天必會有。這是一件早晚必會發生的事,便說不上巧合或者偶然了。」

「遇上了便怎樣呢?」大宴說。「你的話似乎還沒有完。」

「兩個人在沒有接近之先,彼此所有的已經都是好印象。」朱石樵說:「見了面之後又有一種群眾心理和談論催促,鼓勵著。一個是有著男生之中無人能比的聲譽的。一個是女孩子裏最出眾,光耀的。藉了神話似的玫瑰花做個詩意的背景,又聽著園丁,玫瑰這種相連的稱呼。別人又偏偏誰也攪不進去。這時間,背景,人物,整個適合一幕順利的戀愛喜劇的需要。」

「小童你說怎麼樣?」大宴是自己有意見的神氣。他先問問小童。

「我覺得那樣的話,藺燕梅怪可憐的。」小童說:「藺燕梅一定會寂寞。她是要快樂的空氣來培養的一朵花。大余像是狂風或是霜雪。熱烈起來,又甚過夏季的太陽。」

「我也這麼覺得。」大宴說。「藺燕梅喜歡唱歌跳舞。大余是個知音是個懂得藝術的人。藺燕梅功課好。大余是個重視課業的人。她又會打球,大余是個發展平均的人。大余系出名門。祖父以上三代全是清末國家幹臣。藺燕梅的父親也是在學術上有地位的人。藺燕梅心思柔和靈巧。大余也正需要照料,並且調和一下那逼人的火氣。這麼說來全很合適,其實似是而非。大余能夠最懂行的稱讚藺燕梅的舞蹈,可是他的太太決不會有機會登臺。藺燕梅也決不會走到一個學者的路上去。大余更不會陪她去打球。門當戶對,而且在學校裏旗鼓相當,正是不好,他們不會幸福的。」

「不過形勢是如此發展下去的。」朱石樵說。

「這個我也同意。而且我敢說,一旦他們開始接近,如同今天便可以算了,那感情的發展一定是非常之快的。」大宴說。

「我閉上眼也能看到這一點。」小童說:「他們似乎還不認識便已在人人心上是默許的一對了。一旦碰到,馬上發出一個美麗炫目的火花。從那以後,別人便只有呆看的份兒了。誰也得死了那一份癡心。不管是女生對大余的心思還是男生對藺燕梅的心思!這真是動人,光輝的一幕。兩個人的人物真是空前的!」

「所以這悲劇是註定的了。」朱石樵說:「我覺得這是女孩子的缺點,她們容易為幻覺所迷,容易不考慮地走上最簡單最不用心的路上去,再吃那等待著她的苦果子。還有更糟的就是這樣一身維繫的大事,她們常常是被動地走著。藺燕梅今日的風采是不會被人忘記的。所以將來的悲劇也必是人人會知道會感傷的。大余是人人對他將來的期望很大的。到那時一個不快樂的家庭也許就害了他,使大家也只有失望。這樣的結果也許能有一樣好處,就是犧牲了兩顆巨大光明的星辰,而把教訓長久地留在後世年青的男女的心裡!」

「這不過是一種希望罷了!」大宴說:「這教訓是沒有用的。戀情時的人,不論男女,都是不會沒有一點糊塗勁兒的。否則,全清楚起來,人類恐怕早已絕了種了。你能說哪一對夫婦是百分之百合適的?他兩個平白犧牲掉,是半個後世年青男女也教訓不了的。該錯時,還是照樣的錯。你看我們並沒有看見他們犧牲呀,現在不是也可以預先看出這教訓來麼?」

「這話是對的。」朱石樵說:「方才我那一句話有感情成分在內。我覺得平白地犧牲了他倆,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事,是怪冤枉的。」

「這也是自找,別人救不了。」小童說:「比方范寬怡同周體予,我看是一點壞處都沒有。對兩個人都有利的。在這種地方,藺燕梅就不如范寬怡。大余也比不上周體予。還有方才聽你們說的一致的意見,藺燕梅,大余的光採在我心上就比不上伍寶笙了。更顯得她崇高,不凡,純潔。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天使。藺燕梅的修女不如讓她當罷!她今天說因為疲倦了,才感到一點感傷。從今以後要把憂鬱症當一個敵人來對付!她真是一池靜水。她的專心和成績叫她輕蔑地一邊笑著就把感情的煩擾排解開了!對!越想越對!從今天起正式歌頌伍寶笙!要領導成為一種有益的風氣!」

「伍寶笙是好的。」大宴說:「歌頌也增加不了她的光榮,誹謗也毀不了她的聲望。二者也都不能影響她的生活態度。她的生活太像一個修女的生活了。因此她跟哪個男生很接近也從引不起半句流言。」

「可是今天打架的時候人家稱她作太太哩!」小童想想笑了。方才他講述故事的時候忽略了這些笑話。因為他的興趣全在形容桌子底下蹲著那個流氓了。他非常欣賞大余拳擊桌子的一幕。現在便補敘了一句說:「那個老頭本來是來請伍寶笙去勸架的;稱她為『這位太太』呢!」

「這點我也這麼覺得,」大宴說:「她是有點尊貴美麗的少婦風度的。」

「伍寶笙同藺燕梅有一個共同的好處是很多人沒有的。」小童說:「她們兩個的姿態是最美最自然的。這是大余說過給我聽的。我光覺得她們舉動,或是打球,小到從地下拾起一支鋼筆來時,手腳身子都有合宜的動作,我最怕看女人混身像是螺絲釘扭得太緊了活動不靈便的樣子。大余說希臘時代美的標準是全身的。而健康活潑是第一條件。在這一點上,人要發展得像小獸似的才行!現在的美人好像是平面的繪畫。希臘的美人要像電影,希臘的美人要用雕刻來表示。現在呢,一張四寸半身相片就行啦。」他說著自己大笑起來。

「別吵!」朱石樵說:「大宴,你覺得怎麼樣?余孟勤我看也是同伍寶笙一樣是個不會被阿波羅的箭射中的。也許他是在以藺燕梅來當一本新書來念呢!」

「我也這麼想過。」大宴說:「不過方才你說的那一句話厲害。這是形勢要逼他們走的一條路。他們又誰也沒有提防,誰也不是故意,也沒有第三者有資格參加競爭。他們是要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個結果上去的。」

「何不去告訴大余?」小童說。

「這時候說,顯得太早,到了有影子時再說又一定晚了。」朱石樵說:「並且這件事是決不容明眼人說良言的。同時大余自己的事從來不跟人商議,也討厭別人插嘴!」

「若是我的事我一定歡迎人插嘴!」小童說:「不談他們了,咱們回去罷!我今天省了一頓午飯錢,茶錢我給了罷。」大家也就站起身來,看他付了錢一同走出去。

「你自己歡迎別人插嘴,所以也悶不住要去干預別人的事,這兩件事倒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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