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校有這麼好幾千學生。成色便難得這麼整齊。先就這「玫瑰三願」來說吧。其中也就有不近人情的好事子弟。政治系三年級有個學生,叫做鄺晉元。春季晚會上看見了藺燕梅一出臺,他看呆了眼順口說了個:「嘖嘖!看看小藺燕梅這穿章打扮兒,這個惹人疼的小眼神兒!真是會想得出來!真真俏皮!」他一句話沒有說完,旁邊坐著的傅信禪那個老實人便因厭惡生了憤怒,沉悶如鐵錘地警告了他一聲:「閉嘴!」

他也自悔失言,不過平時以老實,笨拙,拘謹出名的傅信禪居然給他來了個不能下臺,令他心上實在氣悶。一直到散會,他因受了全場肅穆感傷的空氣所震懾,也透不過這口悶氣來。偏偏散會了,傅信禪又補上一句:「你以後說話小心點!」他差點氣昏過去。他浮躁調皮,體質極壞,陰私多詐,不敢和人打架,也就膽小貪婪。當場只有受下這口氣。

後來玫瑰花開,豔稱全校。人人比它做藺燕梅。他心上很是遷怒於這些花朵。不過懾於眾人如風的輿論,從不敢當真去糟蹋一朵花。有一天下午上課的時候池塘岸上沒有別人,他正在那裏草地上準備下一課政治學系比較政府的考試。看看花,看看水,很沒心情念書。無聊起來抓起小石子去投對面的花。有的丟進花叢,有的落在水上。偏沒有一顆正正打在一朵花上。他氣憤起來,索性撿了一大把石子,站了起來想砸一個痛快。

不料後面走上一個人來。一手抓了他的衣領,一手提起他的腰胯,把他吊在半空中。兩手兩腳都一點什麼也抓不到,也蹬不到。他便亂糟糟地罵了起來。後面的人索興彎下腰去,把他放在水面上,說:「再罵,我就把你丟下水去,叫你清醒清醒!」他才聽出這聲音來。是那有力如虎,正直嚴厲的范寬湖。

下課鈴偏偏響了。校園中便充滿了人。真夠他窘的。許許多多人圍了上來。聽見范寬湖責備他的話都用厭惡的眼睛也責備他。他無恥地又告饒起來。不料這一句求饒的話使范寬湖彷彿是發現了自己是抓著了一件穢物。急忙一鬆手。「撲通!」他倒真落下水去了。

池水不深,他卻呆笨得爬不上來,平日用了交際舞的步子,在女同學前面招搖的身段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傅信禪在場,還虧他伸出手來把他抱起。他滿面羞慚拾起了書,鑽出了圍看的人,走回寢室去換衣服去了。

這事發生不久。校內使全曉得了。不過傳說一共三種。第一種就是,他和范寬湖在池邊爭吵起來,被范寬湖一拳打下水去。這傳說到了余孟勤他們耳中,便無一人相信。小童和范寬湖要好,他說:「范寬湖從來不愛用嘴吵架的。若是動手打,也不會打這個乾巴猴兒。」後來問了范寬湖真情,他們才努力作正觀聽的宣傳。這是第二種。

第三種是在女生宿舍裏傳說的。她們說范寬湖在池邊看花。同時還有許多人。他狂言這花是由他保護的,誰敢亂動他必打他。一句話說得不好。惹得那個一向穿漂亮西裝的鄺晉元不服氣。才用石子扔。范寬湖便把他推下水了。弄濕了全身的衣服,還是傅信禪看不過去了,才給拉上來。這便是藺燕梅所聽到的一種說法。這很叫她難堪。她覺得誤認了一校同學。她向他們訴說三願是多餘的。

不過年青人是富於正義感的。小童他們的宣傳終於撥開了雲霧。漸漸人人都知道了真情。

六月來臨了。花朵不會再遇到無聊人的騷擾。大考舉行了。池面平平地滿舖了花瓣,香馥馥如一池玫瑰醬。悅目如一塊玫瑰色花氈。

學生匆忙準備考試時,池水已送走落花,又明淨地反映著青天上的白雲了。

暑假就要開始了。這一年熱熱鬧鬧地畢業了許多人,沈家姐妹,伍寶笙,史宣文,傅信禪,馮新銜。成績特優的如伍寶笙,馮新銜,全由學校留下來作助教。史宣文接了重慶一個學校的聘書,等個把月也就要走了。傅信禪要去昆明地方法院做事,做個書記官。沈蒹沈葭上學有一小半是消遣性質的。畢業考試時就覺得是行將失業了的樣子。最後一門考試完畢,沈葭走出考場來遇到了馮新銜,馮新銜說:「考完啦?」她說:「考完啦。」馮新銜說:「我們再也不是學生了!」她心上本來已覺得很難過,聽了這話心上煩倦起來,她真不知道明天以後的日子怎樣打發走。鼻子一酸,回頭就走。馮新銜以為自己失言忙追過去。沈葭又怕一個跑,一個追的難看。又只有站住。她想從此再沒有這樣一個好玩的環境,看看竟是低年級的同學無憂無慮的快樂。也顧不得被馮新銜看見,掏出小手絹兒就哭了起來。還是越哭越傷心。馮新銜一個學文學的人,心思是靈活的,他看了沈葭這個樣子,想想她方才走出考場時還是好好兒地,料想毛病必是出在這幾句話上了。他們平時也常接近,有些功課上還彼此幫過忙,同學四年眼看要分離了,也不免有點依依之情。便向沈葭說:「沈葭,別這樣哭了。誰畢業時都有點不捨。你哭得我心上也不好過起來。是不是我話說錯了?我們到後山上去散散步罷!」

沈葭心上煩了是常常哭的。哭過了也就雨過天晴,沒有多少心思。她聽了馮新銜的話也就止住了哭。她說:「不散步了。昨晚上我開夜車睡得太晚。現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們一塊兒走罷。」馮新銜說:「我也正想進城。」倒是他的感觸多些。

沈葭聽了點點頭,他們就一同走了。路上遇見伍寶笙和小童。四個人就走在一路。馮新銜看小童注意到沈葭的紅眼圈,便說:「方才沈葭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一聲:『大考完啦。』她就哭了起來。現在眼圈還紅呢!」

「那還得了!」小童說:「我正高興地和伍寶笙商量這兩天該怎麼痛快玩一下呢!考完了還得哭,剛考的時候豈不要生病一場才對?」

沈葭看了小童笑著說:「你到了四年級考畢業的時候就懂了。」

「那伍寶笙,馮新銜為什麼都不哭?單是你哭?」

伍寶笙聽了就對小童說:「算了罷,過了暑假也是三年級的人了。還這麼小孩子似的刨根問底兒的。人家眼看要離開學校了,考試散場的一陣鈴聲就把畢業生送出了大門。在這兒生活了四年臨走能不有點難過嗎?拿我自己來說罷,畢業了難說還是留在學校裏,難說我的工作並不因為畢業有什麼更動,只是因為快要不是那沒有責任,沒有心事的學生了,我都恨不能多在學校做幾年學生。」她說著眼圈兒也紅了。

小童看見忙說:「別哭!你們這一哭我也要哭啦!咳!剛考完大考就碰上了大出喪啦!」

伍寶笙聽他一勸,眼淚倒收不住了。聽他說的話可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淚珠便掛在腮上,生氣地問小童:「真是能搗亂!你也要哭的是什麼?」

馮新銜看小童神氣不是玩笑,便說:「大家這麼和和氣氣,相敬相愛地在一起,畢業出幾個去,誰也免不了難過的。」

「天靈靈,地靈靈。淚珠兒別掉下來。」小童竭力止住自己的淚水。卻仍免不掉頑皮,沈葭又在擦淚。伍寶笙溫和地看著和小童說:「你真是個好孩子。願上天保佑你!」伍寶笙仁愛的樣子是小童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我好?就是因為我也會哭?」小童說:「我是最討厭哭的。」

「不是。」伍寶笙說:「是因為我想起幾樣事來:記得范寬湖把鄺晉元扔到水池裏的事嗎?那事礙不著你一點兒邊,你就那麼拚命地宣傳真相。還有米線大王那次,你把藺燕梅給你的大蛋糕荷蘭鼠送給老太太。別以為這些事情小,事情小卻可以見到大的地方。學校裏有這種可愛的同學,誰能夠在畢業時不戀校呢!」

「伍寶笙。」小童也有所感觸的說:「你記得去年暑假後開學的時候,我們去看《樂園思凡》?我們討論過校風的事嗎?你說我是鬥士。我得的印象深極了。我有生命一天便要為正義鬥爭一天。藺燕梅跳的舞,表現的故事又太像《樂園思凡》裏的情節了。我怎能不那麼拚命到處宣講!」

「聽見了沒有,沈葭。」馮新銜說:「伍寶笙說她的工作並不是因為畢業便停頓了的。小童說他的志氣是與生命同存的。我聽了很有感。我覺得有了這樣看法,大家很可以不必傷感了。如果是感情用事,那不必說是畢業這麼大的事,人每分鐘每秒鐘都應該為過去的一分鐘、一秒鐘悲泣。我們高興起來罷!」

沈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點了點頭。她是那種善良、和婉、柔順的女孩子。她想馮新銜這許久還惦著她的情懷,便生了無限感激。這些道理她聽了也明白,也得安慰,但是她自己是不會去這麼想的。她得的安慰與其說是得自這道理不如說是得自向她解釋這道理的人。這種性情的女孩子常常是這樣的:把一宗道理給連上一個人的相貌才能牢牢記著。她日後想起來時,不說:「這事有一個道理是如此,如此。」而是說:「某某人,對我說過,那道理是這樣、這樣,真使我忘不了。」說著還會追憶當時情景,而神往久之。那種神往的眉眼常是非常動人的。

馮新銜看了沈葭的一點頭,他心上想:「她真是那種癡情的孩子。不知道將來是誰得到她,那個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又想:「我怎麼會想到這地方上了?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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