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開學後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藺燕梅家茶會之後大家都為了蛋糕制的荷蘭鼠一事高興得不得了。凌希慧課外在一家通訊社作記者。她特別用這個題目,從大轟炸毀了米線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寫了大宴他們那九個學生的年夜飯,直說到送蛋糕報恩。因了這故事的線索,順手介紹了聯合大學學生生活。又特別讚揚各地移居雲南的同胞與土著連絡感情的行動。一篇萬多字的文章寫來盡情盡理,娓娓動人。更起了個標題叫做「荷蘭鼠銜環記」說得這些學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裡難擱得下這豐盛的一餐飯,心上卻忍不住那溫熱的一片情。於是口頭時時傳述著,心上時時記掛著,清貧的日子裡,罕能得到一點珍貴的東西,可以來相贈。正巧有了這個大蛋糕,誰也捨不得吃,可是提議作一番慷慨的贈予時,就馬上一致贊成了。末尾是伍寶笙的一篇致詞,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聽了都不免下淚的。那樣長得羊脂淨玉似的女兒,對了一個陌生的老婆婆傾吐出自己一夥年青人背鄉離井,辭別父母的一腔酸辛話來,誰聽了也不忍的。這文章刊出後報紙上傳誦一時。馬上有專門描述戰時學生生活的徵文,又不知有多少人來到文林街上看那個荷蘭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風采的。偏偏在這熱鬧的場面裏誰也找凌希慧不到。

開學一個星期了。寒假開學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舊功課表習慣地去上課。按了下班時間習慣地找同樣無課的人玩。誰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開始奇怪了。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因為徵文描寫學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陣忙亂中,無暇來上課,但是總不致於忙亂得到學校來注一個冊的時間也沒有。因為誰也沒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註冊日期。忙碌之中也沒有人去找她。不料註冊截止了。公佈出被認為是休學的學生名單上已經有了她的名字。這是鐵定了無可挽回的命運了。

註冊剛過期第二天,凌希慧單身一個人來了。迎面碰見藺燕梅挾了筆記本子正要去上課。她抱住問:「你姐姐在屋裏不在?」藺燕梅說:「在呢!」她說:「好,我去看她。」藺燕梅見她神色不同平時,也便不去上課跟了進來。到了屋裏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寶笙都在屋裏。大家一齊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強忍不住,兩行眼淚撲簌直流下來,索性放聲大哭了。

原來凌希慧處境很與別人不同。她自小父母雙亡,一個奶媽聽了她母親臨終遺言說:「這孩子自幼死了父親,我苦了這些年也沒有能看見她長大,親戚朋友中恐怕還沒有一個像你這麼疼地的。我把她託給你,你帶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無論如何求他看顧!」又說:「她父親死後這些年,家裏的產業全是由她叔父經管,我沒有過問過一句話,給一個花一個,少一個省一個。現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個孩子,要他多費點心罷。」這個奶媽是個有良心的人。幾年來看了凌家產業兩房如此不同,心上難平,蠻想,這位小姐長大,也掙口氣,不料又飛來橫禍,太太也死了,竟要成個無人理的孤女。她哭著答應了。看著本家們埋了太太。自己帶了省城捎來未用完的錢同了小姐從蒙自搭了小火車到了碧色寨,換乘滇越路車直往北來。本家人見到遺囑,聽到凌太太臨死的遺言,因之並無一人攔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媽忠心的,肯另外贈她旅費。奶媽心中感激,都一一記在心上,準備他日報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來各房也都分得遠了。各房景況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親叔父兄弟兩個人肯要強,不願守了那點長不多,變不大的祖先遺產和年年添加的人口爭糧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來作生意。據說是從批小擔子賣針線洋貨作起的。到了三十頭,靠四十歲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倆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兩所大樓,一家萬昌源,一家萬隆源兩個大百貨店。萬源兩字是凌家堂號,昌,隆是老大,老二兩弟兄各人的名字。兩個大店包辦,批發了全省洋貨的生意。走到各州縣的洋貨店去問,沒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舖子的。批發生意做多了,門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兩個,都近四十了還沒有娶親,提媒的人把門限也踏穿了。弟弟說:「這樣事要辦,二十多歲時就該辦。現在過了年頭,不必辦了。」老哥哥卻不大贊成,他說:「咱們若是不從老家出來,咱們祖先還不致絕了後,現發達了,倒要作出這不孝的事來,你我將來伸腿一去,這一生辛苦所為何來?」當時作哥哥的大概已經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廣東商人的女兒,便決定娶她,弟兄兩個就算鬧翻了。

據本地傳說弟兄兩個當初來到昆明時斷了盤纏,睡在大東門城門樓上時,曾經有神人託過夢。說他們弟兄命是連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錢財天生的不能兩全。辛苦一輩子也是如此。勉強不得。如果有心求財,就要斷了娶妻生子的念頭。如果在來日發了財,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災,所有產業由上天收回去。兄弟兩個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對證,做的夢皆一樣,就奇怪起來。兩個人商議一下子,覺得這夢很有道理。兩個人即使是討飯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飯吃。有間房子住。娶親生子都是當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說:「家鄉里不短傳宗接代的孝子賢孫。我們既然辛辛苦苦出了來,萬無這樣回去的道理。苦上幾十年掙個家業分給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時候兩個老頭子了,還娶什麼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對。眼看都要討飯了,先許下這個發財的心願再說。顧不了那麼遠。

他們當下叩了頭許了願,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來,一個錢也不亂花,掙了後來那樣大的家業,親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著錢變成的錢,沒有一個小錢是平白來的,算盤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覺得娶親的事也不妨進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極力反對。這事真假無人能曉,總之,哥哥提出一筆大現款來,娶了那個廣東女兒,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兩家字號都交給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來。還沒有等她會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場病,死了。誰也不明白死人當初的打算。家中的錢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錢度日。雖說不多,總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過不得苦日子,在女兒長到五歲時也就過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歲上由奶媽帶上省城的。這些話都是奶媽講給她聽的。她也同她奶媽一樣不信什麼神道,不過她倒也不在意產業。入了聯合大學以來只想努力求學,那怕家產全和她斷了緣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個古怪的老頭子也斷了緣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學,見她聰明也很喜歡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沒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聯大。自己還在外面作著新聞採訪員。也不管叔叔對她的打算。

這年舊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商人模樣的人。並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飯才走。從藺燕梅家茶會後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訴她一個可怖的消息,說是已經把她許配給那個人了。

無論她怎麼說,怎麼求,她叔父毫不為所動。並且說一個月之內就要把她嫁出去。並且把她父親留下的萬昌源也陪嫁給她。凌希慧聽了簡直呆了。她的夢。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義都要放棄。又要回去守那份產業,作她父親在這樣年紀時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從五歲起便服從叔父的話成了習慣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媽商量,奶媽說她叔父把這話和她商量過的。這復產一節是她多少年來每日祝禱的,她極端贊成!於是凌希慧便是孤立無援的了。

她身裏還傳了她父親另外一種氣質,那點創業的慾望。加上她幾年來的教育,她悶了兩天之後決定抗命,但是事機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險的。她便裝做順從,竟連上學的話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曉得聯大註冊已過期的第二天,聽她來說要上學來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應。她便獨自跑來了。

見了親愛的同學,想想藺燕梅家的歡會,看看大家歡欣地又開始了一個學期的課業,自己思量一下今後的打算和來日的艱難。人生幸與不幸竟差得這麼遠!不覺就大哭起來了。

大家聽她說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來。伍寶笙說:「怕什麼呀!你現在求不著他!註冊上學好了。他能怎麼樣?」凌希慧聽了止住哭,說了她的歷史。

「你們不明白我叔叔的心理!」她說:「他的想法和當初我父親一樣。只是比我父親見到得晚了這二十年。他到現在大概感覺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來不及了。平時他覺得我還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兒。所以才肯這樣獨斷地壓迫我。你們想想看,這兩家店在雲南有多大名氣,有多少人知道他是無後的,在轉這兩爿店的主意。他也覺出他死後無力抓住這局面。我也是不會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這麼個辦法來,想在他還有精神的時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並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個人,在他手下接頭管理這買賣。他是毫無壞心的。」大家聽了靜下來。

「從過去的事看來,」她恢復了平日說話的口氣:「也可以使人信得過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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