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學生,很不少是忽然蟄伏起來,各自經營一點小道理的。但是能夠一下子幾天找他不見的究竟還是少數。因為環境這樣限制了人,有誰能有這樣的經濟能力,把他自己藏在個整個與學校、朋友隔離地方專心致志於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許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現在鳳翥街的小茶館裡,又為了青年人的一點直爽勁兒,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點兒端倪時,便把它夾帶著顫抖的快樂的心情洩露了出來。然而這習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僅僅為了洩露出來了,就聽了讚美的話,看到了羨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滿足,而停頓了進行。輕易地用回憶,夢想,安樂,葬送了他的野心。

這種洩露在女學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寶笙那樣孜孜不息,連自己也不明白哪裡來的這麼個耐性的,真如鳳毛麟角。因之使旁觀的人看來,與其去傷這種毫無結果的腦筋,還不如用第一個寒假去傻玩,參加音樂歌詠演奏會,第二個寒假去相思,談戀愛,第三個寒假去為愛人織毛線和匆忙地寫家書,第四個寒假明目張膽地準備嫁衣裳。她們隨時隨地,像打一個寒噤那麼容易就說出心上的秘密。不過這件事與作工作不同。不致因為快樂地說了出來,得了讚美便吹了。所以她們倒常是成功的。她們也用不到找著茶館才洩底。她們很少去泡茶館,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裏圍著桌子一吃,便什麼都成了大家的話柄了。

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獨自從校園外小墳山上回來,一件舊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滿了土和乾了的小草,樹葉,腳高步低回到鳳翥街來。道經沈氏茶館,他看也不看,急急走過去,手裏捏了一卷紙,心上起伏著無限思潮,他想找個生疏的茶館把這紙上的零亂記錄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隻手提了袍子的下襬,因下面的一個扣絆脫落了,不提著它,大襟便會斜掛下來,他本來有一件藍布長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幫他約束一下這穿走了樣子的大袍子的,但是這長衫又被他賣了。因為他沒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錢包飯。鳳寨街茶館雖然很多,但是學生更多。忽然他走過一家光線很暗的茶館,裡面黑壓壓地全是人。全是白日裏下苦力、趕馬、拖車的人,他們來這裡只是為了一杯茶和一個晚上的休息。所以他們不用明亮的燈光來看彼此的臉。而一桌上又可以擠上許多人。只要不妨礙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頭抱在胸前,能夠多有幾個人聚在一桌閒談便滿足了。所以這樣茶館人便最多,聲音最嘈雜。昏暗的燈下一屋子煙霧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雲南水煙筒呼呼地響著。「拍!拍!」一聲聲地把煙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這裡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來澆熄一天的焦渴,燈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見自己的字跡不就夠了麼?」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後考慮的人。他不愛惜目力,他常說:「鷹的眼睛再好也沒有了,人倒把鷹放在手腕上,在打獵時由它去抓兔子。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騎了馬去追取獵物!」他這樣的話是說給那些運動員聽的。

他低了那極重、極大的頭走進了這個茶館。在靠燈近的地方找個空座擠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別人,也不看別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闆發現了他,才叫夥計給泡了一碗茶。夥計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寫綱要的紙上。那是劣等的土紙,紙上便陰濕了一大片。他瞪了夥計一眼,冒火似的憤怒。夥計忙走開了。他又編他的文稿。

閒談的並不注意他。他們見得慣滿街的學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飲客,誰也不顧忌誰。他們仍是:「一盒黃煙!」然後把大竹筒子傳來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誰坐夠了,起身付錢時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亂了他的字跡。他倒能忍受這些個。大概到八九點鐘,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個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獃想一會兒,便回的。這時候進來了一串兒三個人。一個小孩子,呆慢的在前邊走。第二個是個黑衣服,墨鏡,臉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黃的了。第三個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淺灰色的抱子。沒有戴眼鏡,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無眸子眼球。背後一把南胡裝在布袋裏,從兩肩上露出來。老闆向小孩點了點頭,小孩也不發一言往一個方桌前便走。轉過身時看見他背後也有個青布袋子,裡面是一個梯形的木盒。兩個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開,是一個洋琴。他兩個便合奏起來。黑衣的打洋琴,同時又念了四句定場詩。聽也聽不清楚,大概有什麼「滄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頭」兩句。南胡便伴奏起來。大家仍是談各人的話,有的人使偏近了聽,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頭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擾的。他的思路打斷了。他索性專心去聽一段書。原來說的是一段歷史。歪曲史實,添枝加葉地叫他很生氣。

「這是戰長沙罷?」旁邊一個短衣漢子說:「聽他說什麼『好過關』的。等一下關公就出來了。」朱石樵聽了更氣,他很想走。他起身來一看,發現那邊臨街一個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賢、余孟勤三個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來不肯上沈氏茶館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閒談,工作便無法進行。現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亂,正想找人談了。於是正好,便端了茶走過去。

「朱石樵。」余孟勤說:「完事了?」

「還要回去趕夜工。」他說。

「方才你一進來,我要喊你。」小童說:「大余不叫我喊,說你有事,說你作文章批評一個劉知幾。劉知幾是誰?」

「是個史家。老頭子!」朱石樵說。

「不過你是中西的史學史一塊念的。」余孟勤藉機會說:「批評只能用提供參考的口氣。劉知幾不是可以隨便批評的。」

「這倒不一定。」大宴說:「若是這樣,不必自己用功了。沒有誰是批評不得的。反正現在是作學生,只當是一種練習。」

「對!」小童說:「批評就是一種自傳。這批評不過是藉別人一塊地基來表示自己的建築理論罷了。要不然怎麼讓先生瞭解你的見識如何呢?劉知幾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樣,這文章寫好了還可以給別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余孟勤說:「我一句話有了漏洞,馬上就鑽進兩隻老鼠來。大家都不講,聽聽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並沒有不許我寫這篇文的意思。」他說:「不過我的態度確實要放緩和些。」

「怎麼樣?」大余說:「文章是由人來寫的。白蓮教這麼一個人大家還不明白嗎?我是針對了他的性情而發的。並不是說劉知幾,或某一個別的人,或別的事,是不可置一詞的。瞧瞧你們倆!」

大家一齊笑了起來。朱石樵說:「別吵。別人還要聽琴呢!」小童說:「你一個人坐在那麼靠裏,空氣多壞,這裡臨街,空氣好些,寫文章時也免得寫得那種經咒似的,彆彆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說:「我不過是打個草稿。」這時外面有二個學生走過,一個說:「咱聽聽說書。」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個是蔡仲勉。他們進來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級差的太遠,一年級又是住在北院,不認得。只有小童是從伍寶笙那裏見過的,便介紹了一下。薛令超說:「我們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說:「你們光知道名字。至於這三個字後頭有多少智慧,還夠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這兩個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說什麼,只用眼打量了他們一下。大宴說:「小童什麼時候也會裝大人了?」小童說:「早就大了。不過這一句話是才剛有感而發的。一個劉知幾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麼?」薛令超說:「是作史通通釋的?」朱石樵說:「對的。不過多了兩個字,他只做了史通。至於史通通釋是後來清朝浦起龍的作品。」蔡仲勉說:「你說來聽書的。你淨打擾別人!」大家又聽。余孟勤看蔡仲勉身體、相貌皆不錯,一臉靜靜的神氣。心上想:「一年級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寶笙的光榮。帶得這麼好兩個弟弟。」

薛令超說:「這說的是過昭關?」

「對了。」朱石樵說。「是『文昭關』。你不愧是學文學的。方才在那邊我聽見人家硬說是『戰長沙』。沒把我氣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余孟勤說:「這雲南說書,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說:「可是我們不說話,仔細聽。你看我和蔡仲勉,一聲也不出。」

「人家就沒希望大家全不說話這麼聽。」小童說。

「人家希望到時候給錢。」蔡仲勉說:「我沒有錢,便捧個人場。」

「你外行了。」小童說:「茶館是分類的。有說書的,茶錢便多些。用不著單外給。」

果然,「文昭關」已經說完了。又接了一段「戰宛城」也沒有來要錢。朱石樵說:「好險。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蠟錢了。給了他我就不用開夜車了。」

「我捐助。」余孟勤說:「一支蠟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愛惜自己!在此地寫幾個字的草稿也還罷了,回去哪能這麼幹?身體也是要緊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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