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宴起來去找小童,因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錢是金先生給的,他不放心那錢叫小童自己帶著。到了五號宿舍門口,他並不進門,一直往東牆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裏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見就喊他:「小童!請客罷。金先生錢給你啦!」

「哎呀!你怎麼知道?」

「馮新銜說的。」

「馮新銜?更奇怪啦。」

「傅信禪告訴他的。」

「媽呀,我還沒看見傅信禪呢!」

「他昨天晚飯時聽周體予說的。」

「我不信了。」

「周體予是宋捷軍告訴的。」

「宋捷軍昨天一天沒在這邊吃飯。」

「宋捷軍是何仙姑告訴的。」

「何仙姑?」

「是你告訴的。你自己喊的。現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說:「我實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說的那些什麼接近上帝的話來:「金先生把錢遞給你時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個八九分,用話一試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洩氣!」

小童一聽,忙去口袋一摸,錢不見了!他慌了起來。大宴說:「你起來各處找一找呀!丟不了,準是順手放在什麼地方又忘了。怎麼?蹲在地上不肯站起來?」

「我沒放在別處。」小童說:「一定在身上。」他還是蹲著。

「你右邊口袋裏是什麼鼓著?」

小童伸手往右邊口袋一摸。有了。他笑著說:「我想起來了。昨天沈葭替我縫好了兩邊的口袋。本來我右邊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裝東西了。昨天裝了進去。所以今天想不起來。」

「那你昨天怎麼想起裝進去的呢?」大宴問。

「我為了要養成新習慣,好利用兩邊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來:「現在又有一個新問題。你為什麼一直蹲在地下不起來?」

「我和弟弟玩。」

「那麼,我來替你放鴿子。」

「鴿子已經放了。」

「哦!」大宴說:「你原來不怕我這一計。我索性拖你起來罷!」

「別!別!」小童忙喊:「我起來,你可別笑我。我今天特別有事!」

「我早知道!」大宴說:「就是要你一句老實話。誰叫你裝什麼腔?」

小童站了起來,大宴一眼就看見他腳上有一雙灰色運動襪子。他的褲管很寬。然而很短。蹲著看不見襪子,站著可清楚極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臉洗了?」

「洗了!」

「白費事!」大宴說得確確鑿鑿的。「電影是下午才開,到那時兩手,一臉,準又都是髒的,還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那裏來的襪子?」

「喝,箱子裏翻了一早上!不過有一隻是破的。」小童就像對自己說似的:「左腳的不破,左腳的不破,左腳的不破。記住了。」

「又是什麼鬼?」

「練練記性。」

「這裡還有毛病。」大宴說:「你又離上帝遠一點了。近來你已經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來:「到底是你怎麼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條路線!」大宴像發表演說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場。宋捷軍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兩個都是沒話可談的,就這麼一講。他聽了,很得意,就到處講。他告訴周體予,說晚上不來吃飯,說他見到了何仙姑,就順便搭上這麼一句。周體予聽著好玩,吃飯時就告訴了傅信禪。傅信禪和馮新銜一桌吃飯,當然知道啦。他兩個一塊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禪已經走了,馮新銜一個人在看書。我兩個喝完茶走時,馮新銜說叫我給錢,他口袋裏剩的一點兒錢要在今天吃早點用。我給了錢出來,他說若是你在場就好了。我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你得了金先生給的暑期工作的錢。又告訴我這一大串。回來,余孟勤看見我,問我看見金先生了沒有?我說沒有,他關照我說金先生對他講你用錢太沒算計。他怕你暑假裡功課少淨玩,錢就用得快,故意積到開學時給你,怕你開學愁錢念不好書。又知道你愛請客,怕人敲你,所以給你時還來個暗手法兒。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說叫我替你管著點,這是第二條路線。怎麼樣,老法子?」

小童的錢一向是放在大宴那裏。大宴管著他用。大宴比銀行還好。並且他也不能存銀行,他的事永遠沒有個定準兒,說不定什麼時候用,又老是記不住銀行辦公時間。大宴總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時給他。他常常奇怪地說:「大宴生活兩個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來,就把錢遞給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數出一部分給他,說:「下午去看電影時候請伍寶笙幫你挑一雙鞋。這雙破得不值得再補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還想著下午買鞋呢。給你錢時就忘了。」他又接過那一部分來:「這次買鞋該算是我自己想起來的!我早上確實想了半天!」

「你的事沒有半件不在別人意料中的。別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鬧得滿城風雨!」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確實是好多了。這回錢的事還不是都是別人說的!」

「慢著!」大宴說:「我要先說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好了,我將纔只說了兩條路線,第三條,是你自己得意時告訴人的。得意的時候小心撞了別人的傷心事。想想!你昨天對誰說了?」

「我已經想到了。」可憐的小童慢慢地說:「朱石樵不高興了?」

「他不會的。他跟你很好。不過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說他:「你請他吃東西不要緊,何必說什麼暑假應該工作!什麼抄論文也可以長見識之類的話?他現在窮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來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書這種工作的。」

「我真是沒有壞心!」小童痛苦地說。

「我當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說:「可是人做事到這一步還不夠。比方說你心上不願意叫他難受,你就該在沒壞心之外再加點好心。用點心思做人罷!如果你本心並沒有想叫人難過。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還想說:「這也不算離上帝遠。」不過他不忍說了。

「我真是不成!」小童說:「大宴!他現在窮我也不知道。怎麼也看不出來?」

「全像你呢?」大宴說:「什麼都叫人看得出來!」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說:「我不買鞋了,把錢給他!」

「又來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聽了余孟勤的話,找你找不著,你就已經請了客了。你晚上又沒有吃東西的習慣,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兩個人吃那麼些是幹什麼?現在又要把錢給人了。你給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經給他了。」

小童聽了,放了心,就不想這件事,他說:「好險。我差點忘了還周大媽上個月豆漿錢。」他是聽了大宴的話把早點包給周大媽的,這樣免得他沒錢去吃早點時就挨餓。不過這並不妨礙別人請客;蛋另算錢,豆漿照價扣除。

「走。」大宴說:「今天我請你吃罷。把下月的豆漿錢也給了。晚上回來有新鞋給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從窗子丟進屋去就一同走了。

下午三點鐘,準準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沒有錶,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門口警衛室的鐘。他找到周嫂。周嫂說:「找伍小姐?」他點了點頭。周嫂早已往裏走了。

伍寶笙下午沒去試驗室,她吃了午飯就躺在床上看一本書。藺燕梅一直到兩點鐘還沒有來,門一開史宣文到來了,提了個小包,順手扔了個小扁紙盒給伍寶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聲,翻身起來,一看是一盒紙牌。

「新橋牌!」她喊。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說,「昨天我和叔叔一邊,我父親和我弟弟一邊。叔叔說,我們贏了牌就給我,他們贏了就給我弟弟。叫我給贏了來!」

「咱們來玩!」伍寶笙說著就往外跑。

「人不夠呀。」

「我這就是去找人去!」她說著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寬怡在那兒。她說:「小范你也來。我三點鐘有人來找。到時候人就不夠了。」

「我這就出去。」小范神氣地說:「我跟哥哥去看《樂園思凡》!」

伍寶笙就跟沈家姊妹來了。一進門,史宣文就說:「這屋子怎麼漂亮起來了?」

「來了漂亮人啦。」伍寶笙說:「藺燕梅,這個床就是她的。小孩兒,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麼就沒有個妹妹!」

「藺燕梅!」沈葭說:「我還沒看見人,耳朵已經裝滿了她的名字了!」

「是什麼樣兒?」沈蒹說。「怎麼不在屋!」

「念什麼系的!」史宣文一邊把花瓶拿開,一邊戴上了一副大眼鏡。

「外文系!」沈葭說:「我早聽說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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