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學校就要開學了。這個晚上顯得多麼亂,又多麼靜!多麼沉寂,又多麼興奮啊!夜晚的校園顯得空曠得多了。可是學生們心裡,七上八下的許多新計劃,新打算,新感觸正是擠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與人之間是有許多不同的,無論性情,氣質,或是觀念,辦法,比如說這樣一個興奮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彷彿到了喉嚨上面,滿腔雜亂的情緒,說是因為離家遠,心事多,難過罷?不對。因為又開學了,這種艱難的日子裡,居然又有一年求學的環境或是離畢業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歡罷?也不對。這樣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們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級學生了。姐姐沈蒹學歷史,妹妹沈葭學經濟。她倆個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亂烘烘地搬到學校裏來。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著,心上便又是新鮮,又是寒冷。姐妹倆,趕緊把行李打開舖上,這才好過一點。看屋子裏牆角上都是灰。牆上光禿禿地,想起家裏牆上電影明星「羅勃泰勒」及「秀蘭鄧波兒」的相片也忘了帶來,馬上又愁起來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將是誰,院子裏又靜。悄悄地,好不淒涼!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倆彼此看看不知做什麼好,攤開書念罷,不但念不下去,簡直不像那麼一回事。動手收拾房間罷,才從家裏來,收拾房間的技術又退化多了。並且為了明天開學,離家時太興奮了一點,此刻也太乏。姐妹倆個談談罷,誰也沒有一句話好說。這樣再待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場心上不能暢快。她們想:「非找一個地方熱鬧一下『換換腦筋』不可!」「換換腦筋」是她們的口頭禪。她倆個是最不肯「傷腦筋」的。一遇見麻煩費思索的事時,她們就說:「與其『傷腦筋』幹嘛不去『換換腦筋』呢?」這時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電影院演「樂園思凡」,是查爾斯鮑育演的。有一次她聽見一個男同學叫做朱石樵的告訴過她說,這個查爾斯鮑育竟要比羅勃泰勒還要好。便提議道:「姐姐!咱們看電影去罷!我心好亂!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沒有主意。好在電影院是去慣了的地方,去那裏至少沒有錯。姐妹倆就看電影去了。這時距她們來校尚不足半小時。她們走到門口,心上便輕鬆多了。姐姐問:「葭,看那一家?什麼片子?」妹妹快樂地說:「南屏!看沙爾斯鮑窪依愛!」她正確地讀出這明星的法文名字。這時去看電影雖說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這也是個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她們可以不愁了。

女學生們是住在昆華中學南院的。南院、北院,兩座宿舍都是向昆華中學借來的。兩院隔了大西門裏的文林街相對著。北院是一個大操場。另外是一年級男生及一部分教職員宿舍。北院背後便緊靠了城牆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著圍繞城外一周的環城馬路,成了南、北兩區。為了溝通這兩塊校園,也為了警報時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別把城牆拆了一截成了個通道。這裡灰黑的城牆中包了深紅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牆缺口範圍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蔥的林木,真是美麗極了。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經之路。學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電影、買東西的繁華區域,甚至往東往南走一條街全算做進城。新舍距南院這麼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還覺得城裏近,新舍遠。也許是新舍到底是個新地方罷?她們確實有「日近長安遠」的感覺。無論如何她們總算進城去了。她們用電影驅走了心上不寧靜的感覺。

城牆缺口外邊,新舍男生宿舍裏就住著朱石樵,他的性格確實有點古怪。他對付這麼一個開學前夜的方法便與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開學了,他心倒平靜下來。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許多問題在心上解不開。他的用功是思索。他是真正「思而不學則殆。」他也是歷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級。他的分數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筆記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試時光看筆記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開學了!這才能省點我的事,光是上上班,聽聽講。可是開學又是什麼註冊,選課,改系簽字!白費好幾天的時候!」他看不下許多人興奮的樣子。他在屋裏悶坐了許久,聽見有人走來,便從那邊的門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後門,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陽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麗的時候。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個墳頭上,一隻手託了他過份大的頭顱,思索起來。思索些什麼,誰也無從臆測。

夜來了,黑暗的一片裏,忽然有了光。新舍電燈亮了。就在那長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號宿舍外,有一個走動的人影。這些宿舍全是長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兩端開門,兩邊開窗。十八號是東西橫著的一幢宿舍。黃澄澄的一片燈光直瀉出來,照在門外地上,成了一塊長方形明亮的地方。門口兩邊那裏有一片小花圃。那一個走動的人影走到門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氣的動作,笑著的臉,一隻手還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說:「取歪!我都完了事又來了。老太爺!作不完的拿到茶館去幹成不成?」屋裏出了回聲:「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夠多好!」

門口這一畦地上摻雜地種著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紅柿和紅辣椒。這塊原來是菜園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憑了亞熱帶的風,直可以長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點心,那麼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費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長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個人的。雙層床密密地排在那兒將將一邊可排十個。四十個人裏總不短幾個愛好花木,手腳勤快的人,所以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門口都還弄得像樣,只是作風不同而已。十八號宿舍門口的果蔬,花草皆長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齊整,過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這宿舍裏定住著一個勤快、健康、剛強、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現在蝴蝶花已過時了。美人蕉倒還不寂寞。若不是保護得好,這一片難得留住一半。就是這樣還不免有許多花瓣兒已生黑漬了。門口這一個看了一回花,順手就摘下一朵,一邊往胸襟上插,一邊說:「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乾脆說句明白話,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來兩趟麼?總要三顧茅廬才能請得出名角兒來。」屋裏那一個說:「白蓮教又獨自個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這個一聽白蓮教又走了,他本來簪上了一朵大紅花就怕這外號白蓮教的朱石樵看見奚落他的,這下子膽子大了。他問:「朱石樵什麼時候出去的?你怎麼知道是獨自一個?」

「我們幾個人才一進屋,那也就是一個多鐘頭的事,看見他從那一頭門裏出去了。後來他們各人去玩了我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計,大姑娘似的。出來看看這兒罷!我又請下你一個女兒來了。」這一句話屋裏的那一個聽了才真著了急,趕出來看,他手中正補著的襪子還套在左手上,一根針被線繫著在下面悠蕩,一閃一閃地。原來,他在補襪子哪。他看見這一個叫做童孝賢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來,他就說:「小童!昨天才告訴你花兒不能再摘了,現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兒來,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麼說呢?」童孝賢永遠是笑的,他說:「跟白蓮教住在一塊兒已經有了點邪氣了。什麼三十三天?你聽著,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們山東話『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請摘花,我便採一朵。可是我有時喊你取歪,就是因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罰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罰一朵。現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賢手快,早又被他採下一朵。他接著說:「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聲不論取中或取歪,我全等於向你聲明取了一朵。」

「現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說。

「正好!明天十月一號開學。十月大,我一天一朵!總比叫他們枯死了強,反正花過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個直爽人,歲數也比這童孝賢大些。他生長東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讀的中學,一口純正中聽的北平話。身材高大,氣色健康。他誠然十分愛花,可是他就有這麼一個脾氣,花在地上長著的時候他盡力愛護,並為他們起了各種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個家庭,一團骨肉,在這裡他寄上了無限鄉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這些想法都收拾起來,只去照顧他那些所生長在土上的。他是過去的事決不追究,人事已盡的憾事決不傷感。他也是「不傷腦筋」的,他常說:「決不傷那無味的腦筋。」他待人極其周到。這小童孝賢更為他所愛。他見童孝賢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著的襪子取下來,將這第一朵花拿在手裏,又把小童已帶好的那一朵摘下來一併捏緊,俯下身去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對於已經摘下來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說:「什麼取中,取歪的。別找白蓮教聽見笑話你了。撇開你那不通的『二難題』罷,你去年邏輯才考六十六分。我還記得呢!走,喝茶去!」他順手把未補完的襪子繞成一個球,向屋內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賢走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