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當初是在多少年之前,誰也說不清了。那時有過這麼一件神妙的事,既然這事無恙地傳說下來了,還追問它的來源幹什麼呢?在昆明城內一家大戶人家作了幾十天上賓的一位風水先生這天辭了主人要回沙朗他自己的家裏去。他早上起床,在庭內閒步看見主人走來,他就向主人說:「雲老,府上花園裏的石榴花全紅得耀人眼了。想鄉里又快到忙的時候。我來了這幾十天,老太太墳上能盡力的地方也早已點畫明白了。可否放我回去,照看長工們忙水忙禾,待中秋節後再上來賞府上的秋海棠?」

那文靜雍容的主人,便睜大了眼睛說:「怎麼,正要好好奉陪老先生消遣兩天呢,如何便出要走的話來?我是斷不能放的。」

「哈哈!」這先生就大聲笑了起來:「不用多說了,過節一定來的。如要強留,學生就此告辭了。雲老曉得我無戲言的。」

雲老計算去沙朗雖不算遠,不過到底要翻過北邊這一層山。騎個牲口大半天也盡夠走的。他便說:「那麼不敢勉強,我這裡要先生指教的地方正多,先生不棄下次務要早來,並且要多住些天才好。今天還早,叫他們備下馬。我們早飯後再說走的話吧。」

風水先生說:「馬是不用的。我騎了去怎麼叫他自己回來?飯是要吃的。只消一個長工挑挑我的行李,陪我走走算了。」

雲老想想說:「也罷。這竟不成個禮數了。飯後,我要親自送先生一程。」隨著他便吩咐備酒飯,並叮囑親信隨從薛發也要飽吃一頓,送先生上路。然後他們便又談了一時沙朗地方人情,尤其是天生橋,溫泉諸勝,雲老很稱讚了一番。

雲南地方早飯上午九、十點鐘就吃了的,下一頓要到下午四五點鐘才吃。他們吃了早飯,薛發跟先生到書房裏挑了行車出來,雲老看時,是一個竹篾的書箱,一個毛毯的行李捲兒。這裡雲老著人把備好的一份禮,並糖食,糕點等物也搭在擔子上。許多賓客皆來相送。先生一一告辭,便和雲老走出門去,扭頭向雲老說「知交何必又客氣?」雲老笑了笑說「不成敬意。」說著走出了大西門。這天正趕上街期,向北走上鳳翥街,那裏挑販,馱馬,真是擠得水泄不通。二人一邊看著街子上風光,一面笑談著從大街邊上挨著往前走,薛發在後面跟著好容易擠到街北口。看見了去普吉,沙朗的石板正道。道旁一片好水田,繞了一座大寺院。東面更是綠油油五六十畝大一圍大菜園子。足足養了二十多家人家。先生叫薛發把東西放下歇歇肩。遂對雲老說:「雲老,你不見麼?那路一直指向山裏去了。上下坡路不大好走。今天正是街子,來往人多,請放心回去罷。我們今晚必可趕到。我留薛發住一天,明天打發他回來。」雲老說:「既然如此,我們且就這樹蔭底下小坐一會。多談兩句,再上路不妨。」

他們無言相對了一會上,忽然雲老說:「先生上次提醒我的話,此刻又想起了。你看,這上山上一座座的墳,這邊街子上擠得滿滿地人!」先生不答,他又說:「這幾年,託天上的福氣,風雨調和,地方富足,到處都是快活的樣子。大家也就忘了禍亂的時候。太平日子過慣了的就忘了修福積德。大家都不想想,有什麼是能跟了自己帶進墳去的。更不用說,好景難長,萬一世事有什麼變動,今天笑不夠的,明天就哭不夠了!真是愚冥得可歎。」

「雲老!」先生忽然鄭重起來:「你這第二句話,非比平常!你只閒閒說起。你可知確是轉眼要有大變故嗎?」

雲老當初說話的意思是這一次先生來後很叫他參透了不少人生道理。風水之事,他原本是人云亦云,盡人子一份心。不想這位先生竟是博學得很,閒談之中很點破了些興衰世事的幻境。因之離別之時,不禁感觸而舊話重提。現在聽先生這麼一說覺得話裏有話。遂問道:

「先生,你這話怎麼說?」

「你看眼前這一片菜地怎麼樣?」先生往前指,慢慢地說。

這裡田畝井然,溪流清冽,各種菜蔬種在其間行行列列,夾著些高大挺直的松樹,柏樹,幾家茅舍,雞犬,村童,直是一幅完整的豐年村景。雲老看得眼目清爽,不禁欣然,幾乎忘了先生問的話。久之,他才說:「這安樂的田園,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不然,」先生轉過臉來,「比方說人家肯放開,讓給你。不用問,你是想買下的了。我卻要勸你擱些時看看!這塊地方大有文章!不瞞雲老你說:方才談起人心世事之時,我也想到近來屢屢看出治久必亂的朕兆來。不過每每想到,我們地處天南,幾十年來不曾見過大刀兵,終不信會有一天哪裡的人物會擾到這一方來!但是眼見的事也不容你不信。方才街子上,雲老,你不見鄉人作踐五穀糧食麼?上白大米,也肯灑在地下,這皆是凶兆。就說這塊地罷,我一生下來就覺地氣旺得很!非比平常!眼前這菜園上日後必聚集數千豪傑,定是意外之際會!」

「此話如驗,那必是一番大變動了!」雲老到底是做過官的人,深知人事若如此改變其影響必是很可觀的。

「如何此地會聚上這許多英傑!這事憑空臆測不出的。不過此話靈驗也不在久,可憐那些莊戶人家的菜也種不長了,豈但此也,那邊山上的墳也不得安靜的!」

雲老聽得此話不覺愕然,又益發感到人生無常喟然嘆息,遂又說:「先生,在下心許一願,若當真這些苦命人的菜園種不長了!我如今打算競買下他們的來,一旦有事,也放他們一條生路,莫絕了他們吃飯的土地。這塊地若有了變化我一家家業尚損失得起!」那先生聽見此話改容敬道:「先生這一句話,勝做多少功德。我看這菜園雖說種不長久,而地氣旺卻決非壞事,先生有心為善亦已足矣。我們三人在此地一席閒話也不是無緣,看薛發挑的是我一箱書,一個舖蓋,莫非也應在這話上?竟是聚集多少負笈學子亦未可知!」

雲老聽見心中歡喜,便說:「如此小可決計買下此地,來日辦學!」

先生說:「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這話驗與不驗尚不可知,倒是雲老你這一席話大動人心。不過這個學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辦。我們且觀後果罷。時光不早,雲老請回,我就此辭過了。」當下雲老看著薛發挑了東西送先生走過小山頭,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時街上人已漸少了。心上更是滄桑多感,又見時已過午,不該放先生上路。直在家裏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發回來,帶來先生相謝手劄這才放心。原來那時正值晝長,先生到家時天色尚未全黑。

後來雲老果然買了那塊菜地,先生中秋上城過節,雲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鄉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樹柏樹,又把中央一個水塘開擴清淨。順手把東一叢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個半島上,看了怡然向雲老道:「你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開兩方青石,做幾個石凳。我們在這山花蔭下品茶,說古,等候世事風雲罷。」雲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個個能察覺。我們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該豫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著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門外龍翔,鳳翥街上茶館裡還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風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尋。雲老下落,則有人說便是城內雙眼井巷方家,有人說是錦章巷房家。當初傳說時既未說出雲老的姓氏,現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別。只有這麼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沒有人去這兩處地方詢求的。

後來到了中華民國二十六年正值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亂。這裡地遠只稍稍聽到些戰訊,轉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學校在昆明城東南巫家壩地方建了分校,然後長沙臨時大學遷來,於是北方三所名大學北京、清華、南開,在此地正式合併成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暫借西門外昆華師範,及昆華農專新建的幾所大樓上課。工學院為了設備上關係分到東門外拓東路的迤西會館,全蜀會館去。文法學院高年級學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個分校。蒙自地處迤南,來往昆明乘火車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個大學間關越海遷來了昆明,真是叫正義路上充滿了外鄉口音年青的笑語,金碧路邊平添了遊子們輕捷的足跡。他們一共何止數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併到昆明來,乘假期之中,大家離家皆甚遠,舉行了一個集中軍事訓練把學生全分到各兵營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時曾由地方上辦過一所航空學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後來民航機的郵線通了航才又見到飛機。航空軍官學校遷來之後,天上才嗡嗡地總有飛機在盤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獨自一架在翻跟斗。昆明的太陽是最叫人愛的。那些驕傲美麗的飛機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轉他們耀目,銀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樂的人們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裏,空氣逐漸緊了,先後舉行了兩次防空演習,第二次演習過後一天的下午便當真地鳴放了警報,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時節戰火已遍燃國中。東南、東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內雖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紅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溝縱橫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里地方,縱有些丘陵也還要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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