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軍情失利邊將諱敗 親情乍變鷙君慬憂

岳鍾麒離京半個月後,科舍圖前線八百里紅旗報捷,清兵與小葛爾丹蒙古部落大戰於葉河畔,斬敵兩千四百人,繳獲火炮兩門,輜重糧草無算……此時雍正病體痊癒不久,張廷玉接到奏摺,顧不得身邊十幾個大員等著請示事情,立即趕往澹寧居見駕。

「也不枉了朕信賴岳鍾麒一場,難為他盡心辦差!」雍正看著摺子,眼睛放出光來,對身側的弘曆道:「你擬旨給岳鍾麒,有他在西線,朕安枕高臥待捷!查廩前有失機之罪,後有斬將之功,將功折罪免議處分。紀成斌、樊廷著加賞二級,待準葛爾部面縛來京,朕還要大封功臣!」他看上去比以前蒼白清臞了許多,本來就又細又白的手更沒有多少血色,多少有點神經質地時而顫抖幾下,但盡自瘦弱,仍是修飾得乾淨俐落,雪白的馬蹄袖裡子翻著,看去顯得精幹清明。弘曆答應著「是」,寫了幾行,又遲疑了,看著父親說道:「是否不用明發?這其實只是小勝,擊潰敵軍主力再頒旨布告中外,似乎好些。」雍正下炕來,蹬上靴子踱了兩步,問張廷玉:「衡臣的意見呢?」

張廷玉其實只是圖個雍正高興,趕來報喜,他也看出這份摺子敘事含糊言語支吾,因躬身說道:「前天鄂爾泰報來鎮沅叛苗未能全殲,逃遁入山。古州、台拱地方苗民聚眾焚燒都勻府的凱里縣,皇上不喜。無論如何這是個好消息,奴才趕來為討皇上一個寬心。岳鍾麒這摺子沒有報明我軍損折傷亡,所以這個『勝仗』難保沒有水分。奴才以為四爺說的是,密折批出去為好。」

「不。」雍正沉默良久,微笑著說道,「你說的這個,朕也看出來了,但西南鬧得凶,鄂爾泰似乎辦法不多,要激勵他一下;岳鍾麒那邊經特磊這樣折騰,兵氣也不揚;藉此可以督促再接再厲。朕心裡想的是這個,倒不為粉飾太平。」弘曆聽皇帝已經定了主意,便不再言語,援筆疾書,已將詔誥寫好。張廷玉忙過來,親手轉呈雍正。

張廷玉昨天轉來李漢三參劾京畿總河河督俞鴻圖冒濫支銀貪賄不法的摺子,正想問雍正看了沒有,高無庸用盤子端著一丸藥小心翼翼呈上來,秦媚媚忙就銀瓶裡傾一杯溫水過來侍候。張廷玉見那丹藥艷紅如硃砂,大可如蠶豆,知道是婁師垣煉的丹,不禁嘆了一口氣,說道:「皇上,婁師垣驅鬼有術,醫好了龍體,獎勵他還山就是。這種藥奴才知道,最是霸道燥性的,萬萬不可常服……皇上,說句忌諱話,奴才一見這藥,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明的『紅丸案』……」他低下了頭,沒再說下去,弘曆賠笑道:「阿瑪,還是用太醫院配的消熱散,功效雖然慢,那是有益無損的。」

「朕也並不天天都用。」雍正和水吞了那藥,說道:「這藥並不是婁師垣配的,倒是白雲觀的秘丹,幾百年道士們常用的,裡邊加了百草霜,確有清熱功效。婁師垣倒是勸朕不要用這些藥的。你們放心,這一顆丹藥原有核桃大小,多少人嘗過朕才用呢。」張廷玉還要說,雍正笑道:「不要諫了,你要學孫嘉淦,專挑朕的不是麼?朕往後不用這藥,成不成?」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都笑了,弘曆道:「這次阿瑪欠安,實嚇壞了兒臣。當時兒臣許願,阿瑪病癒,要請旨停止勾決一年。今兒您高興,就便說出來請旨裁度。」張廷玉也道:「皇上登極已近十年,停勾一年也好。」

「這是你們的忠孝心,高興不高興,朕都要酌量成全。」雍正微皺著眉頭,彷彿自失似地一笑,「朕用法嚴峻是情勢不得不如此,你們是知道的,就停勾一年吧。不過,有兩種人朕還是不饒,一是像山東王老五,扯旗放炮與朝廷作對的;二是像俞鴻圖,身在朝廷受朕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貪瀆受賄的墨吏,該殺的請旨斬立決,不算秋決,也順了天地肅殺之氣。你們看怎麼樣?」

張廷玉沉吟嘆道:「俞鴻圖再不想會出這種事,是個人才呢!河道上頭辦差很用心的……但他貪吞的數目太大了,又沒法入緩決罪。我朝自靳輔陳璜于成龍之後,沒幾個像樣的人能承擔河務,我心裡很惜的。」弘曆也是神色黯然,說道:「他其實有點暴發戶味道,去四川前我就和他談,要學會像李漢三,歷一事長一智,誰知竟如此令人失望——在四川他雖不受賄,但給人辦過事後,禮物還是收的。」

「俞鴻圖的案子朕反覆思量過。」雍正帶著掩飾不住的惋惜神情,很艱難地說道:「天下吏治能到今天這樣子,是朕幾十年不懈於心,躬身於行的結果。敗家容易興家難,你饒了他,別人照此辦理,還怎麼說話?殺吧……不用遲疑了。人才,我們還可慢慢羅致。」雍正說著,驀然想起當年允禩和鐵帽子王大鬧乾清宮,俞鴻圖挺身而出慷慨陳詞的往事,心裡不禁一酸,卻擺擺手吩咐道:「你們有什麼事接著談。朕乏了,要到西偏殿歇息一會兒。」

喬引娣的殿裡已經生火,乍從深秋涼風裡進來,雍正覺得全身都熱烘烘的。引娣正和幾個宮人講究織「璇璣圖」針法,見他來就脫大衣裳,忙過來侍候,笑道:「皇上總有五六天沒來了,今兒興致!內務府那邊送來幾隻石雞,剛剛上火糊上,您累了就歪著歇歇,熟了我叫您。」雍正笑道擰了她臉蛋一把,說道:「還是漢裝好,出落得越發標緻了。幾天沒來——朕在皇后和李氏耿氏那邊,人家也得應酬一下不是?」引娣紅了臉,說道:「我才不妒忌呢!我看都是張太虛和王定乾他們煉的那丹藥的過……您從前沒有這麼『龍馬精神』的。一夜有時幾次……」

「幾次?幾次什麼?」

……雍正坐在炕邊將她攬在懷裡,撫著一頭油黑的秀髮,笑道:「沒有兒子的嬪御終久吃不開,朕不也是為你?倒也不全是丹藥,藥也許有效,朕這些時心也略閒些。岳鍾麒和鄂爾泰軍事改流差使辦好了,朕更要舒展些呢。」引娣聽著,揉弄著衣角,許久才道:

「皇上……」

「唔。」

「您怎麼待我這麼好?」

「朕也說不清楚。」

「人家說,您年輕時候相好的那個賤民女子。」引娣微笑道,「為這,您還特意下旨除掉賤民籍,是麼?」

雍正輕輕放開了引娣,點頭說道:「是的,天生斯民於世,並不分貴賤,操業不雅,就成了賤民,所以朕下旨除籍,給這裡頭人一點盼頭,一個進身機會。」他顯然被引娣的話勾起了往事思緒,緩緩立起身來踱著步子,望著外邊晴澈明淨的秋空,說道:「你很難想像,那種事有多慘!……幾十個壯丁疊起柴山,把她縛在老柿樹叉西椏上,柴山潑上清油,噼噼剝剝就燃著了。那個夜晚也是這個季節,多麼黑,多麼冷啊!朕就伏在不遠的青紗帳裡,看著她活活受火刑。那麼紅的火焰,血似的,那麼黑的頭髮飄著,烏鴉似的……她只是疼得掙扭身子,直瞪瞪地望著遠處。到死,沒有一聲呻吟,沒有一句話!唉,一晃二十多年……」

喬引娣已是第二次聽雍正說這段故事了,還是被他的神氣噤得心裡揪成一團。她明白,就是因為自己長得酷肖小福,才引得雍正如此癡情不二,心裡不由一陣感動,因道:「早就過去了,皇上別為這事牽心了,您再念記,她能活過來麼?告訴您個好信兒,您派出去那個去岳鍾麒營裡勞軍的鄂善,在山西打聽到了我娘的信兒。山西那個布政使叫——」雍正關注地望著她,說道:「叫喀爾吉善。」「對,喀爾吉善。他已經密地派人去定襄相證。定實了,就妥送到北京。」引娣不勝欣喜地笑道,「我攢的體己錢不多,皇上能否再賜一點,好叫她也舒展幾年。她這一輩子也不容易。」

「這不算事兒。」雍正一笑說道,「圓明園東邊就有一處好宅子,賞了你娘,見面盡容易的。」

※※※

但定襄那家姓喬的卻不是引娣要尋的。

喬引娣有哥哥,那家人有個兒子,卻比引娣小得多,就坐實了不是引娣的家。不過,喀爾吉善因此知道皇帝在山西有這門子親戚,下決心就翻塌了太行山呂梁山也要尋出來。接連二年間他就尋出了十五家「定襄喬家」,都住過喬家巒而且都有個女兒叫「喬引娣」的失蹤離散。此時喀爾吉善已升任山西巡撫,他得知引娣已經升了妃,更是不怕麻煩,每找到一家叫「喬本山」人家,就詳細開列履歷,由家奴直送內務府「轉呈喬娘娘」。世態冷暖,人情炎涼引娣是經過的,開頭還每家布施點銀子,後來見一窩又一窩的「娘家」層出不窮地往外冒,也就不敢再「鼓勵」了。這期間朝裡也出了幾件大事,岳鍾麒的兵在科舍圖的那次報捷,原來竟是假的。準葛爾兩萬人馬偷襲大營,劫掠牲畜十幾萬頭。查廩逃遁,求救總兵曹襄,曹倉卒出戰,損兵三千大敗而回。樊廷張元佐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敵,才把敵人搶走的牛羊輜重奪回來。兵士傷亡敵少我多,「奪得」的戰利品原是自己丟失的,仗打得窩囊之極。但雍正前有明詔褒揚,盡自生氣岳鍾麒諱敗報勝,也只好打碎門牙和血吞。西南改土歸流和西北差不多,鄂爾泰儘管累得吐血,終於控制不住崩潰局面。鎮沅民變沒有壓下去,又冒出個「苗王」,以古州、台拱為據點,攻陷鎮遠府黃平城,又焚劫都勻府凱里,圍困丹江廳,叛眾十萬糜爛全省,貴陽省城為之戒嚴。氣得雍正連著幾個月寢食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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