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當斷不斷畏禍失機 邪道伏誅血濺紅樓

雍正斷然絕情殺子,雖然沒有明詔佈告天下,但弘時因「處事妄誕,放縱不羈」,當時就革掉了王爵,數日之後便傳出他「羞愧自盡」的消息。數年之內瘐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舅舅隆科多」,加上弘時這個親生兒子,凡有黨援情事的勳貴格殺殆盡,真個苞苴不行於鐵面,親情不移其剛腸。這種唯法是行六親不認果真驚世駭俗震懾了官場猥瑣齷齪之風。盡自天下官員地主對雍正新政火耗歸公,改發養廉銀,攤丁入畝,士民一體當差完糧……這些措置心裡仍舊腹非不已,對田文鏡鄂爾泰曲阿聖意,刻意剝削,假報考成邀功圖進的「小人行徑」切齒仇恨,但也確實沒人再敢作仗馬之鳴,攻訐他樹的這幾位「模範總督」了。不但雍正,就是張廷玉,鄂爾泰等大臣,也覺得令行禁止雷厲風行,政務絕少滯礙。

政務順手,軍務卻十分棘手,雲南廣西改土歸流,當地土司本來就不服,新選派的州縣官到這些窮鄉僻壤作官,事多任繁,又毫無油水可搾,許多地方州縣衙門沒有主管,任憑胥吏上下其手敲剝苗瑤百姓,激起民變。自雍正五年鎮沅土司刁瀚率苗民聚眾放炮,焚燒府衙,幾次用兵征剿,都是「兵來我進山,兵去我再來」,總不能平服。鄂爾泰是以「改土歸流」投合「聖決」入為樞相的,當然深感不安,親自請纓返回貴陽主持。雍正自然照準,仍命他以軍機大臣身份督辦雲貴軍政,命貴州提督哈元生為揚威將軍,湖廣提督董芳為副將軍,都由鄂爾泰節制,進剿掃蕩叛苗。

岳鍾麒大軍自雍正七年正式誓師出兵,大軍共分北路軍與西路軍,鉗形西進,岳鍾麒坐鎮西路軍,由將軍紀成賦,副參領查廩護理北路軍。臨出征前上疏雍正,言有十勝把握,寫得酣暢淋漓:一曰主德,二曰天時,三曰地利,四曰人和,五曰糧草廣儲,六曰將士精良,七曰車騎營陣盡善,八曰火器兵械銳利,九曰連環迭戰,攻守咸宜,十曰士馬遠征,節制整暇。斷言策零葛爾丹跳樑小丑不難指日蕩平。雍正也大加獎贊,升任岳鍾麒的長子岳睿為山東巡撫,親自在太和殿擇吉日為岳鍾麒送行,命岳睿直送父親到西寧軍中以示恩禮隆重。

正當旌旗蔽空士馬飽騰,即日昇纛開拔之際,突然前軍來報,準葛爾派特使特磊進京朝見,路過西寧,要求請見岳鍾麒。

其時正是雍正九年七月,塞外胡楊正青草原雨多草茂,西寧城無風無沙,湟水如帶橫亙於蒼天茫野之中。岳鍾麒剛剛巡營回來,聽見這一消息不禁一怔,總兵張元佐、樊廷、冶大雄恰都在身邊,因用徵詢口氣問道:「見他不見?」

「這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緩兵之計。」張元佐說道。他是曾隨允禵和年羹堯兩度和葛爾丹打過仗的,深知這個小阿拉布坦奸詐異常,略沉思了一下說道:「他既是朝見的特使,不幹咱們的事,放他去北京,咱們該怎麼幹還照計不動。」冶大雄是個兵士出身的老行伍,說道:「這個時候士氣正旺,最忌這種事。下頭知道要講和,有些旗人聽說能不打仗,燒香磕頭還來不及呢!依著標下建議,權當拿住了奸細,割了他的鳥頭,三軍號示他娘!」樊廷卻道:「萬一他來投降呢?擅殺來使,皇上怎麼想?見見面於我何損呢?」冶大雄道:「這種事犯什麼嘀咕?仗打贏了就總有理,仗打敗了就百無是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這個兔崽子,得勝回朝有人說話老冶頂著!」

幾個將領意見不一,岳鍾麒一時犯難:軍中滿漢將領心思不齊,滿人驕橫無能,漢人心懷不滿又招惹不起,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見雍正的,自己半路截殺了,保不定就有人寫密折,砸自己黑磚。以雍正專斷權威,親子尚且不姑息,萬一將來軍事稍有失利,大禍只在頃刻。但與特磊接談,又確實於士氣有礙。思量了好一陣,才道:「在側耳配庭見見他。」說著帶著馬弁戈什哈進了大將軍署,在正殿西邊親兵守值的耳房坐定了,不一時便見人帶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蒙古人進來。岳鍾麒不等他坐定,便道:「你叫特磊?如今兩家兵戎相見,不在喀爾喀等死,到我軍中有何貴幹?」說著目視通譯官。

「不要這個蹩腳的通譯官了。」特磊沒聽完通譯官的翻譯就笑了。「我能說漢話,我自幼隨阿爸在張家口作茶馬生意,我的母親也是漢人,我和漢人有很親近的情分。」他是那種很深沉很幹練的蒙古漢子,黑紅的臉膛上,濃眉長出了壽眉,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晶瑩閃光,滿臉都是慈祥溫和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漢話略帶了晉北口音,不知道的根本聽不出是蒙古人。特磊頓了一下,說道:「我不是給將軍下戰表的,我身上帶著息爭和平的使命。」

岳鍾麒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特磊,不動聲色地說道:「誰能相信你呢?你們準葛爾人已經幾次遣使去北京,只會騙人,一句真話也沒有。一邊在北京恭敬朝見,一邊背地裡進兵青藏!我見你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是人。」特磊一本正經說道,「岳將軍怎麼漢話也說不好?」

有此誤會,便顯出特磊畢竟是蒙古人,幾個將軍不禁掩嘴葫蘆。岳鍾麒問道:「是誰派你來的?策零阿拉布坦?」

「啊,將軍。」特磊大約嫌屋裡熱,袒了一隻袖子,說道:「《孫子》裡曾經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將軍對我準葛爾情形可以說一無所知。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已經病死,現在我們準葛爾各部是由噶爾丹策零大汗台吉執掌權力。葛爾丹策零汗爺一向尊容中央道統,仰慕中華文明,謹守西疆為中央屏障,幾次擊退哥薩克侵略。他臣守喀爾喀蒙古是康熙博格達有詔書特許的,修表稱和也是有誠意的。我來,是為消除誤會,爭取和平而來。」

「誤會?」岳鍾麒格格一笑,「雍正二年春,被我天兵在青海擊敗的羅布藏丹增,不是你們窩藏起來了嗎?」

特磊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將軍須知,當時和現在的政情不一樣,當時我們執政的是策零阿拉布坦。鑒於老阿拉布坦、老葛爾丹與羅布藏世家的淵源,不能不予收留,漢人叫這為『講義氣』。但羅布藏丹增是一條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們的地盤裡收羅舊部,聯絡葛爾丹殘部,借祝壽為名帶兵入帳,要殺害年輕的葛爾丹策零。我們的台吉汗爺正好要與朝廷修和,就把他們一網打盡,命令我把羅布藏丹增押解北京,以表我們對博格達汗朝廷的忠忱。但是——」他皺緊了眉頭,對目瞪口呆的岳鍾麒道:「我走到科舍圖西的三葉河,就遇到了將軍的部隊正在向西挺進紮營。逃亡的蒙古人都告訴我,岳將軍要率軍橫掃喀爾喀蒙古。我不能帶著我們主人的忠誠之心身入不測之地,因此暫時命人把羅布藏丹增押回了伊犁。將軍,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請您將我的話轉奏雍正陛下,我就留在軍中作您的人質。這樣好吧,將軍?」

「好吧。」岳鍾麒聽著一篇天衣無縫的說辭,一時實在挑剔不出什麼毛病,因起身道:「我這就奏上去。你大約要在我營中等半個月,給你劃一處小院子住。你和你的從人食膳都有人照應,只是半點不能越軌,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當天,岳鍾麒就將特磊來朝的情形備細具摺奏陳,並說,「策零阿拉布坦奸詐為懷,素無信義,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請旨將特磊就地正法,以勵士氣。」

十二天後就接到了雍正發來的八百里加緊硃批諭旨:

夫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勝也。東美未聞之耶?葛爾丹策零果能謹守臣道,仰伏闕下,朕亦不必以犁庭掃穴而後快。即將特磊妥送來京,俟朕親詢,我軍暫緩西進。唯恐特磊有詐,戒備不可稍懈,汝將軍事佈防調停恰妥,亦同特磊進京可也。欽此!

岳鍾麒明知此舉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性子又半點違拗不得。只得連夜安排軍務,帶了幾十名親兵,快馬護送特磊赴京。特磊帶的貢品駝隊,則由驛站遞傳進京。

幾十騎人馬日夜趲行,趕到北京時已是將近八月中秋。當年河南、山東、出西都豐收,正是清風瀟灑金穀登場之時,北京城裡人已在忙著製月餅,紮兔兒爺,供小財神,走齋月宮,一片熱鬧。城外丹楓染秋艷色雜陳,山含淡翠雲薄西嶺,永定河子牙河清潦流素,兩岸楊柳未老,依舊傷心一碧。正是北京天氣景緻最佳之時,眾人一路奔波,卻都是滿身風塵,眼倦腿脹,哪裡有心思觀賞?當晚在潞河驛安歇住,張廷玉已來慰問,傳旨明日進園,召見葛爾丹特使特磊。同來的還有工部尚書俞鴻圖,新升任的京畿道李漢三,禮部外藩司長陳學海,大家吃西瓜品葡萄說閒話。那陳學海仍是饒舌,又是河修治得好,又是各地豐收,又說荷蘭國、日本國、法蘭西國、羅剎國「萬國來朝」。東洋鬼子西洋鬼子怎麼恭敬,萬歲高興得病都去了一大半……一有話縫兒就插進來亂嘈,眾人也都不計較他。熱鬧說話一陣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岳鍾麒冠袍履帶結束停當,與特磊並馬來到暢春園雙閘門口。高無庸已在候著,二人一下馬他便宣旨:「特磊在此候旨。岳鍾麒進去。」見特磊恭恭敬敬雙膝跪下。岳鍾麒沒言聲,抿了抿嘴唇便隨高無庸進園,逕趨澹寧居。

「東美一路辛苦。」雍正盤膝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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