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義滅親揮淚誅親子 勤軀倦憂時托政務

一夜之間,弘時由王爺就成了囚徒。他懵裡懵懂被家人叫進來,說有大人夤夜來拜,睡眼惺忪到西花廳「接見」圖里琛。沒等他發問,圖里琛就向他宣佈聖命:「著圖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時家產,並將弘時暫行密囚。」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說,弘時便被九門提督衙門的人用八人大轎嚴嚴實實送到了暢春園風華樓西邊一處閒置多年的小院落裡。從文繡幔帳,寶鼎獸炭,一大群丫頭老婆子太監拱著的王府中,突然跌落到這冷清淒涼的土壁房中,他才清醒過來,那一夜的驚心場面並不是夢。他抱著雙膝孤零零坐在燒得暖烘烘的炕席上,靠在牆上只是冥思苦索:到底哪裡出了毛病?然而心裡像潑了一盆漿糊的亂絲,無論如何理不出頭緒來:張廷璐一案已是死無對證。憑著張廷玉的小心翼翼,就是有什麼證據,決不敢事過多年突然舉發。隆科多當然恨自己,但他手中沒有證據。他不過是一條囚禁了的瘋狗,誰會相信他狺狺狂吠?隆科多擅自帶兵進駐暢春園,搜查紫禁城,都是藉手允禩命令他幹的。允禩既死,連最後的證人也沒有了,他怎敢攀咬自己這個身居九重之側的管事阿哥?那麼,是追殺弘曆?主持這事的謝師爺已經滅口,就算捉到幾個江湖匪豪,能憑他們含糊不清的口供定自己的罪?巴漢格隆行法魘鎮雍正,他原本不同意,後來曠師爺力勸,說「不管皇上藏在乾清宮匾後的遺詔傳位給誰,三爺您在韻松軒,掌握了中央機樞權。只要事發突然,亂中有意為之,誰也替不了您!」結果更奇,一個神通廣大的蒙古活佛,竟在雷霆大震中被攝得無影無蹤,死在金水河畔!……但曠世臣並沒有被捕過,白天還在書房幫自己看稿子,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告發自己?……

「莫不成是圖里琛勾通弘曆,假傳聖旨造亂?」這個念頭陡然襲入弘時心裡,他霍地跳下炕,趿了鞋到門邊拉門,只聽「咯啷」一響,那門在外邊死死地扣鎖定了,哪裡拉得動?他心慌氣促,越想越真越想越怕,又跳上炕,死命掀那亮窗,憋出一身汗,那窗戶也是紋絲不動。惱上來他「砰」地一拳打碎了窗玻璃,雙手握在窗欞上,使勁大叫:「來人哪!你們這些烏龜王八蛋——我要出去,我要見皇上!開門!你們這群混蛋……」喊著,嗓子已經帶了哭音。一個守門的軍士過來,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著瘋子一樣的弘時,冷冷問道:

「三爺,您犯了痰氣麼?大呼小叫的,有什麼事?」

「你才犯痰氣!」弘時隔窗照臉啐道,「你們那個圖里琛才犯痰氣!憑什麼把我關在這屋裡?」

「這個小人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行事。三爺您老鑒諒著點,安生著點,您也好受點,我們差使也好辦了。」

「我不要聽你胡說八道,我要見皇上!叫圖里琛來!」

正嚷得不可一交,圖里琛進了院子,親自啟鑰打開門進來,便嗔著軍士:「這辦的什麼差?三爺是天璜貴胄金尊玉貴之人,連口茶水,一碟子點心也不備?混蛋!」「我不要你假惺惺,你這瘸腿子狗!」弘時狂躁地喊道:「我很疑是你假傳聖旨捉了我來!我要見皇上,我要見!不然我就不吃不喝不睡,到死為止!」圖里琛英俊少年將軍,所憾的一腿受傷微跛,最忌人叫「瘸子」他頦下一道暗紅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捺住心頭拱起的火,冷笑道:「三爺您安生一點,我還把您當三爺看;您要發瘋,我就要當瘋子看!您瞧瞧外頭,那就是風華樓,樓南邊就是澹寧居,我假傳聖旨,敢把您帶到這裡來?您要驗旨,聖諭還在這裡,您自個看,是真是假!」說著他甩過一張紙來。

弘時緊張地接過那張聖諭,仔細地看那筆字——再熟悉不過的一筆楷書,連一筆矯飾也沒有。再看看凍得乾乾的樹枝間露出的風華樓角,這才確認是雍正親自下詔拿自己,自己也確實囚在暢春園。他亢奮的情緒像是從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破碎,突然變得憂鬱低沉下來。用迷惘的神情環視一眼四周,不言聲蹲在了炕角,雙手埋頭一句話也不再說了。

「三爺要什麼吃用的,不要委屈了他。」圖里琛看了看弘時的可憐相,但覺頑鈍可憎,輕蔑地微笑著吩咐,「把窗子碎玻璃弄乾淨,用窗紙糊上。」說罷皮靴咯吱咯吱一陣響,去了。

在難熬的岑寂中暮色降臨了,軍士送進一枝白燭,又給弘時換了一壺熱水,掩門退了出去。隨著幾聲細碎的金屬碰撞聲,一切又歸寂然,只遠處偶爾傳來上夜人悠長淒涼的吆呼聲:「宮門——下鑰,下千兩,小心燈火——囉!」弘時挪動著麻木的身軀,就著開水吃了兩塊點心,覺得心裡好受了點,既然事到臨頭,又想不出什麼結果,且就聽天由命吧!他拉過一塊毯,在炕頭疊了個枕頭,拽過一床毯子,正要和衣臥倒,門一響,雍正已經進來,圖里琛拿著鑰匙站在他身邊。

「你出去。」雍正對圖裡琛說了一句,回轉身來,用一種難以描繪的神情看著弘時,一時沒有說話。弘時的臉色蒼白得厲害,似乎稍微受一點驚嚇就會昏暈過去。眼睛綠得發暗,在微陷的眼窩裡,幽幽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嘴角微翹,似哭又似笑,似譏諷又似發怒。弘時早已坐直身子,用驚愕的目光盯著父親,恍惚如對噩夢。半晌,才伏下身去叩頭道:「兒臣無禮,因為兒臣都糊塗了,渾如身在夢境,既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怎麼來的……」不知怎的,他的聲音發顫,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動。雍正似乎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你起來,坐著說話吧。」說著自盤膝坐了炕上。

弘時聽雍正口氣並不嚴厲,甚至還帶著平日少有的溫和,心裡略覺放寬,叩頭起身,在靠門小杌子上坐了。便聽雍正乾澀的嗓音問道:「聽你的口氣,並不知罪,且是很委屈,是吧?」

「是,兒臣確實不知道是怎麼了。但雷霆雨露,皆是浩蕩皇恩,兒子只想知道原因,並沒有怨尤之心。」弘時愁眉苦臉,頓了一下,又道,「兒臣生性不如弟弟們聰敏,辦差或有失誤,但自問敬上愛下,沒有使過黑心!」

「沒有?至今你居然還敢如此大言不慚!」雍正的火頓時被他撩起,腿一動就要下炕,卻又自製住了,用冷得發噤的語氣問道:「八王議政一案,你充的什麼角色?你和允祿十六叔都說了些什麼?還有永信、誠諾!陳學海你接見沒有,說了些什麼?」弘時先聽「八王議政」還覺得這是陳年老帳,雖然心慌,並不驚悸,見雍正擺出了自己密地接見的人,才知道這件事情也不小。臉上頓時一紅一白,期期艾艾說道:「時日久了,兒子記不清爽……」雍正一口截斷了他的話,說道:「『祖制就是八王議政,鬧一鬧給萬歲提個醒兒也不是壞事。』可是你說的?還有,說『先帝和當今都是聖明天子,萬一後世出了昏君,有個八王議政,能主持廢立的事,於江山社稷還是有好處的!』」

弘時沒想到這最隱秘的話,也都給人兜了出來,頓時背若芒刺,硬著頭皮說謊:「這是兒子當時一點蠢想頭,想著恢復祖制是堂堂正正的事,聖躬獨裁,遇上明主還好,遇上昏君就會壞了江山。皇上不說,兒臣至今還沒有覺得錯誤……」「巧言令色!」雍正沉悶地說道,「你和朕打馬虎兒!你私調他們進京,又調唆他們這些話,睿親王不和你們串連,你就安排他遠遠住到潞河驛。你心心意意怕弘曆立太子,自量德力不夠,要控制八王,親掌上三旗,坐定了攝政王地位和弘曆平分秋色!你妒忌弘曆,是麼?」「沒有沒有!」弘時仰臉看著雍正,慌得連連擺手,「兒子縱不肖,怎麼會妒忌弟弟?」

「不妒忌?」雍正冷冷說道,「既不妒忌,你告訴朕,那個姓謝的師爺現在哪裡?他到河南山東幾處地方都做了些什麼?」

弘時驚恐地望著雍正,又躲閃著雍正刀子一樣的目光,兩隻手下意識地死死攥住了小杌子,好半日才道:「阿瑪這話我聽不懂。我府姓謝的倒是有一個,發痧死了……」「只怕不是發痧!」雍正的聲音嘶啞中帶著沉悶,像是從一隻罈子裡發出的聲音,「他聯絡匪盜,兩次堵截追殺弘曆,事情不成功,自然是要滅口的——你不要忙著申辯。你那個曠世臣,生恐當了謝師爺第二,昨天下午偷盤了你一處當鋪款要逃,已被圖里琛拿住。他沒有你嘴硬,連同你魘鎮朕和弘曆的法物,連同你勾結巴漢格隆圖謀要你阿瑪的命,都招了!」

「這一定是弘曆!」弘時突然絕望地叫道,「他見我主持韻松軒政務,心生妒忌,設陷害我!」

「算了吧!」雍正冷笑道,「演這個相聲兒有什麼意思?弘曆替你開脫說情,你倒攀咬他,你可真是個大好人!你怕隆科多揭發你下令闖宮的事,所以你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把你的醜事張羅出來,所以遣散他的家人,故意不給他治病!寧肯讓你的皇阿瑪背上屠弟殺功臣的惡名——」他陡然間提高了嗓門,「你可以算作個人?上蒼白給你披了一張人皮!夫人有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是鏡子,你照照自己的形容兒,可有半倫一倫?張廷璐受你之託科場行奸,事情敗露處刑腰斬,你整日圍著朕,連一句減刑的話也不曾說。像你這樣的東西,作惡事壞事也是毫無章法,哪個人跟著你不要留一手?哪個人肯替你出力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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