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文盤武功弘曆納士 持正割愛弘時被擒

弘曆見父親不再生氣,放下了心,便辭出去。因見李漢三跺著腳,還在雙閘口的大柳樹下候著,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這裡還少了護衛?再說,這是北京,輦下之地,還會有剪徑大盜不成?」李漢三扶著弘曆上了馬,自己也乘騎緊隨,瞟一眼身後尾隨的護從親兵,低聲道:「四爺,有件事不妙之極,我恐怕要遭狗咬!」弘曆略一愣,偏轉頭問道:「誰?」

「張熙那個狗崽子。」李漢三道,「他認出了我。原說叫『張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沒想冤家路窄,竟真是開封和我一處鬧圍的這一位!」

弘曆勒住了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這件事的斤兩:那張熙求生的心正盛,什麼事作不出?科場案例不要緊,如果把曾靜張熙和李漢三連成一線,自己就有窩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層再想,岳鍾麒素來在自己府裡走動得慇勤,李漢三再被人栽上一贓,兩案相並,立刻就會把自己拋到滔天惡浪的中心!他抿了抿發乾的嘴唇,心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讓李漢三逃走避風,或者乾脆滅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冒險念頭:李漢三或死或走,萬一張熙攀咬出來,更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裡殺掉張熙呢?他又想,這當然風險小些,但張熙現在是未結案的人犯,五六個衙門共同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一時間,這位穩沉凝重的少年王爺竟有點亂了方寸。他駐馬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去獄神廟了,咱們回府去合計。」因叫過從人吩咐:「你們不要跟著,派人叫劉統勳到府裡來一趟。」說罷加馬一鞭,和李漢三潑風價去了。待到進鮮花深處衚衕,路過弘晝府門,卻見門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馬勒到牆角,卻見是方苞從裡邊辭出來。弘曆此時半點也不想應酬,只和李漢三閃進夾道裡,等方苞的轎過去,才回府裡,已見劉統勳在門口下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曆按捺著一腔心事,請劉統勳一同進了西書齋,一邊讓劉統勳和李漢三坐,微笑道:「從繩匠衚衕走比這邊遠著老大一截子呢,比我們還先到一步。」劉統勳笑道:「我是從養蜂夾道來的,李衛說您去了皇上那兒,我就來府裡等了。」兩個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劉統勳是府裡走動得極熟的人,因見嫣紅和英英都開了臉,便笑道:「都作了側福晉了,恭喜你們高昇!溫家的呢?」

嫣紅笑著給眾人上茶,飛紅了臉瞟一眼弘曆,說道:「劉大人只管拿我們下人開心!聽說您已升了戶部侍郎,您才高昇了呢!溫媽媽連日身子熱,沒過來侍候。」小英卻只背轉臉吃吃地笑。

「好,都高昇!」劉統勳大笑道,「我們不都托的四爺的福麼?」幾個人聽得都是一笑。劉統勳又道:「俞鴻圖修河,要戶部供兩千根木料,戶部的木頭都撥了兵部,我們梁尚書說,『你在四爺跟前有面子,你走一遭。』這是一件,我也有幾日沒來了,著實惦記著,就奔來了。」說著將木料調撥單呈上來。

弘曆連想也沒想,提起筆就簽字,一邊寫一邊笑道:「這個俞鴻圖了不得,一心幹事,而且精明練達,又年輕,想當名臣了麼!」劉統勳笑而不答,接過調撥單,只手望空一抓,道:「有這毛病兒,只怕名臣難當!」弘曆目光閃了一下,問道:「怎麼,手長要錢?沒有證據不敢妄言!」劉統勳微笑道:「只聽了點風言風語。」

「這個世界風言風語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曆嘆息一聲道,「我叫你來,也是怕風言風語到這頭上。」因將張熙認出李漢三的事說了,又道:「漢三怎麼跟的我,前前後後你都知道,我也不瞞你說,如果張熙狗咬人,並到這天字第一號官司裡,很麻煩呢!」李漢三道:「四爺,我給您招惹了事,我還是承當。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劉統勳臉上已沒了笑容,搖頭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麼案?曾靜案跟你沒瓜葛,鬧場案朝廷已撤消。只要沒人存著心整治四爺,這件事壓根不算什麼。要是誠心扳倒四爺,他也不一定用這個法子。就張熙而言,認出李漢三就是秦鳳梧,不會輕易說出來。明擺著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幹嘛要節外生枝胡攀亂咬自尋死路?如果朝廷要殺剮他,臨死拉個墊背的,那興許會亂說的——這是人之常情。我判過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貨也曉得避重就輕。」他一番話說,弘曆和李漢三都鬆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當局者迷。嫣紅和英英此時才領悟到弘曆的擔心,倒掛上了心思。嫣紅皺眉道:「要有人專門使壞,撩撥著曾靜攀咬朝廷裡的人呢?」

「不會。」劉統勳默謀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爺還關心,才這麼想。曾張一案是四爺主持,四爺不允他們,誰敢胡亂撩撥?」他沉吟了一會兒,嘆道:「要是落到別人手裡問案,也真難說了。不是我埋怨,四爺當初回京,應該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個水落石出,就許沒有今天這麼多擔心事了。您太寬厚,太善行,人都以為您只會笑,不會殺人,他就敢上頭上臉地作踐!」「不會殺人?」弘曆微微一笑,說道:「作皇阿哥的,心裡存著個牙眼報復的念頭不好,總歸還是光明正大才對。不過,我也不是毫無防範。沒有防範就成了爛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業。」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時間已放下了心。劉統勳道:「你沒有留心,方才我說的是一件事,還有一件事要稟爺,先前說的吳瞎子已經來京,和奴才一道兒來的,請爺賞見一下。」

「吳瞎子,」弘曆看一眼嫣紅,說道:「你叫人傳他進來。」話音剛落,便見窗外竹影間一聲細碎響動,一個洪鐘一樣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吳學子叩見寶親王爺!」弘曆和李漢三都吃了一驚,只見棉簾一動,吳學子已跨步進來。弘曆略為僵硬地點點頭,打量著這個諢名吳瞎子的江湖豪客。只見他穿著一身醬色土布夾袍,身材與劉統勳彷彿,方臉顴腮上一部漆黑的大鬍子,鼻子翅微張,黑裡透紅的臉膛上兩道濃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只雙眼睛細瞇著,好像總在眨巴。他就地給弘曆叩了頭道:「奴才就是吳瞎子,和本名諧音,又愛擠眨眼兒,索性也就依了這個諢號。」弘曆一點架子也沒有,含笑看著吳瞎子,吩咐道:「英英,給吳壯士上茶。」

英英輕聲答應一聲,卻不用茶杯,將弘曆從江南帶的竹篾筒兒騰出來穩穩重重放在吳瞎子面前茶几上,返身回去提壺。眾人都不留意,劉統勳還在埋怨:「我們一道兒來,偏四爺回來,轉身就不見了你。堂堂正正請你,偏要偷偷摸摸進來,江湖氣不改!」弘曆眼見英英提著壺過去要往竹篾「杯」裡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筆筒兒!你也眼睛不好使麼?」英英笑道:「吳瞎子眼睛不濟事,是上了火。竹篾兒茶水祛熱,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換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吳瞎子笑著端起滿是篩子眼兒似的「杯」,依然平靜地和劉統勳攀話:「這府裡有個溫家的老婆子惡作劇,偷走了我的腰帶,給我換了根麻繩,劉爺你說可氣不可氣?要不瞧著四爺臉上,就把麻繩給她吊起!」他說著話,「杯」裡已倒滿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曆驚訝得雙目圓睜,離座湊到跟前,仔細看,滿杯的熱水冒著白煙兒,篩眼間像被什麼透明的膠汁護著,楞是不漏水!弘曆壓根沒留心吳瞎子說了些什麼,用扇柄劃撥著熱霧,說道:「奇,奇!這是法術還是真功夫?」說著便要伸手端杯。吳瞎子笑道:「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這是我用氣護著,四爺一端,準漏。」又仰臉笑著對嫣紅道:「給點茶葉,白水怎麼吃?」

英英說道:「四爺別信他,我看也是個江湖篾片兒,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本領。您瞧,我也能用氣護住這水不灑!」她說著便端起篾筒兒,果然也不漏水,剛說了句:「你也不過如此——」突然「杯」水激箭般噴出來,恰就都濺在她的腳上。英英「哎喲」一聲將杯放在茶几上,那杯也就不漏了。幾乎同時,嫣紅站在一丈之外,滿抓一大把茶葉撒手一揚,說道:「給你茶葉!」

「莫惡作劇,少許一點就夠了!」吳瞎子擠著眼,雙手箕張,但見半屋碎細飄搖的茶葉著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轉著聚攏,慢慢移到吳瞎子面前。吳瞎子三個指頭從容取出一撮泡在水裡,手一推茶團道:「回去吧!」那繡球兒大的茶葉團疾飛回去,嫣紅忙不迭雙手來接,已是撒落地下許多。她臉一紅說道:「佩服,吳瞎子名下無虛。」

至此一場文盤鬥功結束,高下勝負不言自明,眾人粲然一笑。弘曆笑道,「兩個潑妮子敢這麼慢客,太沒調教了。」嫣紅道:「我們過了黃河,在索家鎮見過他!就算黃河渡你沒趕上,後來在老槐樹那一戰,打得狼煙動地,你怎麼敢袖手旁觀?你不是奉了李爺的命保護我們主子的麼?」

「小的有罪。」吳瞎子寬宏大量地一笑,說道,「槐樹屯我確實在場。因為又玠公再三至囑,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鐝頭笨鐮刀,我看黑無常他們就招架不住。不過,那個鐵頭蛟,還有掉到井裡的黑無常還是都落在我手裡,這次進京給您帶來了。」他又轉臉對嫣紅、英英道:「你們是溫家嬤嬤養女,我是黑嬤嬤養子,論起狠來,都是端木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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