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意未盡怡親王騎鯨 情戀誤雍正帝種禍

賈士芳隨高無庸來到澹寧居前,幾個太監已經備好了馬等著。二人進殿,便見喬引娣彩雲等幾個丫頭忙著給雍正換便衣,雍正自己繫著項下斗篷帶子,問高無庸:「雪下大了麼?」

「回主子話,剛剛兒飄起來,還不太。」高無庸忙道,「只白毛風冷得蠍乎,請主子加衣。」雍正轉臉又問賈士芳:「道長,他……他還有多長時辰……」賈士芳無聲透了一口氣,躬身說道:「十三爺將到彌留了。不過,他還有個迴光返照的時間,等得著主子說話。」

雍正心裡一酸,已是落下淚來,當時顧不得再說什麼,匆匆出殿來。一個小太監伏跪在地下,雍正一邊踏了他的背上馬,一邊大聲對秦狗兒道:「李衛今天要到京,叫他直接去清梵寺見朕。其餘的除了王大臣朕一概不見。天冷,不要叫他們乾等!」說罷回身對允禮賈士芳一點頭,雙腿一夾,那馬潑風似地馳出。德楞泰等十幾個侍衛也忙上馬緊緊隨後。

此時天色更加晦暗。彤雲在勁急的北風催送下,逃跑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動著向南。遠近蒼色的穹窿下,挺拔的白楊枝條碰撞著,發出單調枯燥的嘩嘩聲。銀米似的雪粒一陣一陣地撒落下來,打得人臉生疼,寺外一片廣袤的白茅,枯萎的長葉帶著霜一樣的白色雪粒在風中波動不定,給人一種淒涼寞落的感覺。待到清梵寺前,眾人下馬時,雪粒已經換了不太稠密的輕羽,在灰暗的殿宇檐下搖動飛舞著墜落下來。雍正在廟前旗桿旁下馬,發覺與以往氣氛有點不同。細看時,廟中方丈和尚帶領寺中所有和尚都鵠立在山門裡邊,沿甬道每隔三步不到就有一個沙彌,一色的土黃棉直裰,合掌而立喃喃吟誦。見方丈和尚印空身披袈裟迎上來,雍正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大和尚,你坐關幾年,今兒出來了?」「阿彌陀佛!」印空合十回話,「太己道人(允祥道號)久居我寺,和尚坐關心動,他要歸還我僧舍脫囊而去,我合寺沙彌為他送行。」雍正站住了腳,目光似喜似悲地望著愈來愈白的殿瓦,說道:「有勞大和尚了,道釋其實是一家。其實就是儒,何嘗與釋道不相溝通?你看,這場雪,萬物都在帶白,看來老十三真的是要去了。」

雍正強抑著心裡悲愴直趨西院,但見允祥院裡人來人往,有的預備著搬衣箱,有的忙著尋刀覓剪給允祥裁壽衣,有的提著水到灶屋燒,滿院的藥香撲鼻,簷下還有幾個太醫在耳語,似乎在商榷脈案處方。雍正原嗔著人多嘈亂,見眾人都躡手躡足十分小心,便不言聲上了正房台階。眾人這才留意到皇帝來了,鴉沒雀靜屏息一齊跪下。雍正也不理會,帶著允禮高無庸和賈士芳進來。果見允祥仰躺在炕窗旁邊,臉色黃蠟一樣難看,閉著眼靜攝,呼吸也一粗一細不勻稱。因屋裡暗,好一陣子雍正才看見李衛在這裡,還有自己最小的弟弟允祕捧著一碗參湯站在炕前。二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允祥發呆,連雍正等四個人進來也沒有覺察。

「皇上來了。」允祕聽見動靜,一轉臉見是雍正,忙推了推李衛,李衛這才覺得,一把拭了淚,伏地叩頭。雍正點點頭,輕聲道:「起來吧,李衛是才到的?」李衛忙道:「是。奴才原要進園子去的,碰到衡臣相公下來,說主子剛議過政,身上很乏,叫奴才明兒再見駕,就折過來先來瞧十三爺的病。不想——」,他看了允祥一眼淚水又奪眶而出。

允祥昏昏沉沉中聽到雍正言語,睜一眼睛。他昏花的眼睛遲鈍地搜尋著,見到雍正時毅然閃了一下,枯瘦的胳膊也是一動,似乎想動。雍正忙俯身按住了他,見他翕動嘴唇,又把耳朵附過去,卻任是如何也聽不見說的什麼。雍正掉轉臉看看賈士芳,問道:「能想想辦法麼?」賈士芳點頭會意走到炕前,卻也沒有什麼花哨舉動,只對允祥說道:「空明即是靈動。十三爺,我昨兒說過的,您不要緊。」他話音一落,允祥臉上竟奇蹟樣的泛上了血色。允祕忙湊上去,操著童音道:「十三哥,這湯不熱不涼,你喝了它。」李衛忙過來接了碗捧著跪下。允禮見允祕個子太矮,餵湯很艱難,趨走過來要過匙羹,一口一口餵允祥。

允祥喝了幾口,精神顯得更好了一點,漸漸地,臉上泛起潮紅,對雍正自失地一笑,說道:「老十三這回走到盡頭,再不能給皇上奔走效命了。」雍正心裡一陣酸熱,勉強含笑道:「你這傻子說傻話!忘了鄔先生當年的話?你的壽是九十二善終!——士芳,鄔先生斷得準麼?」

「儒者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孔子比釋老看得還透。」賈士芳迴避了直接答問,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上沒有微笑,說道,「十三爺心放寬。士芳在這時,哪個無常敢來!」允祥已和他廝混得很熟,笑道:「賊牛鼻子又說大話,我其實半點也不恐懼。鄔先生神相,說我的壽,是連晝帶夜,我才想明白,今年我可不是四十六歲麼?」

眾人方詫異他精神突然如此振作。允祥又道:「我真的一點也無恐懼,這會子想著死,就像是農夫鋤完了地回家,又像是讀完了一本書合起來就是。我清楚賈士芳也明白,我這是迴光返照。」他突然孩子氣地笑了笑,說道:「老賈給我護持一個時辰,我要單獨和皇上談些事情。我不要人打擾,有一個時辰就夠我用了。」

「十三爺達觀爽明,真是英雄肝腸。」賈士芳道,「我可以護持您一個半時辰,您放心。我就在東廂配房裡作功。」他向雍正一躬就退了出去。允祥又對允禮允祕和李衛道:「諸位也過去陪著賈士芳,和他談話下棋就是。記著,和他談話下棋。你們玩兒得安心,我才高興。」目送他們出去,雍正轉回身來對允祥道:「該安心的是你。把病治好,多少話不能慢慢說?」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羅風!」(註一)

雍正被他說得一愣,半晌才醒過神來,用滿語說道:「弟弟,你用滿語說話,他們是聽不懂的,用蒙語我聽著太費力,你也太耗神了。」

「你尋機會殺掉這個道士。」允祥用眼瞥了瞥廂房,用熟練的滿語說道。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看出來,他能操縱您的健康。他要你覺得自己需要他,一步都不能離開他,遲早有一天他會反過來要你作他要作的事。這其實是巫術,並不能用它來治國的。」

「這好辦,我很輕易就能處置掉他。」

「不,」允祥的眼神中透著嚴肅,像是怕雍正突然在面前消失了,一字一板說道:「這是個有真實本領的人,不怕火燒水溺,甚至雷擊,更不說刀斧之類了,除掉他並不容易。」雍正陡地想到,自己近來犯病,果然是連御醫都懶得叫了,不禁心裡一縮。他看著允祥說道:「你好像已經有了辦法?」允祥道:「李衛能辦這事,別的人恐怕不行。我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調李衛來京,進軍機處兼管天下刑名。」

「成。」

大約說滿語太耗神,允祥屏息了一下呼吸,改說了漢語,他的音調立刻充滿了離愁別緒:「皇上啊,我的四哥……我追隨您作事三十年了。從小我就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現在彌留回首,我真捨不得割掉這緣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有些心裡話說出來,知道四哥不會惱我,可也耽心四哥以為我是臨終的昏話……」他說著,淚水已毫無節制地淌出來,雍正輕輕替他揩拭著,說道:「你這麼婆婆媽媽的,我都要笑你了。」

「八哥我們是一輩子死對頭。」允祥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聲音顯得清晰而又遙遠,「現在八哥九哥都死了,十哥是個草包炮筒子,現在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什麼也不念記,總是一父所生的親兄弟,寬容一點放他回京吧。」他頓了一下,悵然若有所失地一笑,眼睛直盯盯望著遠處,彷彿在回顧自己壯麗的一生,「……病了這幾年不少人到這裡來談談,我也有功夫騰出空兒好好想想。自古勤政愛民的皇帝四哥您是第一,我是直心人,先帝爺留下了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爛攤子,只要是個中人,沒有不知道的。但天下百姓不懂這個,他們不懂得國庫裡只有七百萬銀子,既不敢打仗,也救不起災。皇上收拾這個局面,如今有了近六千萬兩銀子,吏治不能說毫無疵瑕,但我敢說可以與朱洪武的吏治相比!您累壞了,可也得罪了一批鄉紳,讀書人,得罪了很多地方官,因為一個『養廉』制度就斷了他們發財的路。人都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但這些墨吏的口舌,咬人一口入骨三分,我真怕了這些人。如今我也要丟下您去了,您可要更加小心。」

雍正邊聽邊流淚,說道:「這是你的心腹之言,別人說不出來,也沒這個膽量。朕之所以甘冒風險大力整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難,留給兒孫,他們更不好料理。所以我說『當皇帝難』,因為我是騎在老虎背上的。老十三,你是個好樣的,支撐住,看著我扳回輿論。我這就要借一個大案子,把心剖白給天下人。真的不能領悟,也無所謂。後世總有有心人,看出我的苦衷……」因將曾靜張熙一案前後情形說了,又道:「這是上天賜給我的說話機會。他們那些會寫八股文的能造傳謠言,我要借這機會告訴他們,我也能寫文章傳之天下的!岳鍾麒俞鴻圖他們已經說服了曾靜張熙,我化教這兩個冥頑的讀書人,叫他們走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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