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洩鬱忿再興文字獄 明心志顛倒奇料理

曾靜張熙一案驟出,震動京華,一個小小秀才,竟敢於光天化日之下,不遠數千里直奔野戰軍營,勸說主帥倒幟造反,這真是亙古沒有見過的異事。本來已經傳說得老疲的謠言再度乘風而起,有說曾靜在湖南聚兵十萬,專派張熙去西寧聯絡,和岳鍾麒互為犄角之勢,約同起兵兩路進攻中原的;說岳鍾麒的奏摺是試探朝廷,如果朝廷還信任,那就押送張熙進京,如果不信任,依舊造反;更有說得玄乎的,朱三太子已從呂宋國啟程回國,主持討清復明大計……如此種種,像瘟疫一樣在酒肆茶樓秦閣楚館中散佈,連六部小吏們也一改往日懶散習慣,天天一早就到班,從主管司員臉色到部院大吏隻言片語,探查朝廷有沒有大的行兵動向。

整個北京都睜大了眼睛。

但接著出來的旨意卻是人所意料不到;剛過正月十五,弘時便帶人親自到刑部傳旨:「李紱、謝濟世、蔡鋌等人結黨營奸,攻訐正人,李紱著即革職,鎖拿進京交部問罪。刑部員外郎陳學海通連其中,詆毀坑陷國家大臣田文鏡,其罪亦不可逭,亦即就地革職。餘犯著大理寺嚴鞫究實,依律定罪。欽此!」

旨意宣過,刑部大堂死一般寂靜。李紱田文鏡互訐時日已久,現在作結論,尚在意料之中。陳學海不過口風不嚴,生就一張臭嘴,傳言了些田文鏡任上的笑話兒,他竟也「不可逭」?還有對蔡鋌的罪名也定得奇怪,蔡鋌是康熙平定三藩時就功勳卓著的老將軍了,四十多年鎮守西南,人們所知道的,也就是他曾經推薦過黃振國當河南布政使,和李紱過從得近一點,時有詩文酬唱。那謝濟世是出了名的戇迂人,跟李紱只是點頭交情,怎麼也捲了進去?因此眾人一齊愣住,面面相覷著沒有說話。許久,刑部尚書柯英才領銜叩頭,說道:「臣領旨!」

「眾位大人也都起來吧。」弘時換了笑臉,「我是夜貓子進宅,來了沒帶好事兒。」見陳學海兀自跪著沒有動,便走過去笑道:「陳學海,你可知罪麼?」

陳學海看了一眼弘時,重重叩頭道:「奴才知罪!」他挺起腰來,拍蚊子似的「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奴才嘴臭!」弘時性格陰微,被他逗得一笑,便發不起火來,問道:「你嘴臭,都說過田文鏡些什麼,跟誰說的?」陳學海道:「奴才說過,田文鏡是頂尖的好人。卻偏他娘的跟好人過不去,真是莫名其妙。其實去河南的官,在原任各省也都是些了不起的能人,偏一去河南一個個都成了窩囊廢。田文鏡在河南就相信親近過一個張球,偏偏張球是個墨吏,這也就太不給田大人長臉了!王爺別笑,我說的真心話,就是有點想不通——說他這個人,連家眷也不帶。當巡撫當總督,沒有一個親眷跟著發財,他只做事,不發財,和李衛一樣。憑誰論,他也不是個昏蛋。但既是好人,又和所有的好人都弄不到一處。這不怪麼?我見誰都這麼說,走哪裡也說。我這嘴不是臭極麼?」

弘時一邊聽一邊肚裡不住暗笑,但他是奉旨問話,必須拿起架勢,因又問:「你和謝濟世說過沒有?」「說過!」陳學海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是見人就說。這部裡沒有不知道的,就在三爺您府裡,寶親王府,還有五爺府,我也說過。旨意既問到這裡,奴才還敢隱匿麼?」弘時想了想,又問:「謝濟世把你的話轉述皇上,寫了奏摺預先和你商議過沒有?」

「沒有。」陳學海越發覺得輕鬆,裝了一臉可憐相,「好三爺你哩!謝濟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員外郎,離著大幾千里地,我們兩個沒有通過信,就是兔子也沒有那麼長的耳朵呀!」

「近段時間他來京,沒有見過面?」

「三爺,奴才不知道他來京。這幾日部裡上下都忙,瞪著眼豎著耳朵等著湖南消息。」他果真十分饒舌,「要是永興縣審問曾靜,是個串連造反的人,那招一個是要拿一個的,又怕他們不諳事,拿著良民頂供邀功,又怕他們怕事,走了要緊從犯。我們都急得了不得等著他們的信兒。三爺,我忙得連家也沒空回,哪裡有空找謝濟世這個混帳王八扯閒篇?再說……」

「好了好了!」弘時好氣又好笑,擺著手道,「不就是沒見面麼?」想起旨意裡還有革職的話,因又道:「來,革去陳學海的頂戴!」陳學海止住了走上前來的官員,自己摘下大帽子,邊旋著鈕子取那紅纓,邊笑道:「這個頂子沒花錢掙來,又沒花錢去了。如今世事真正有意思,像田制台,花錢買捐掙的紅頂子,到底戴得牢靠結實——和買東西彷彿。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他交了頂子,叩頭謝恩,見弘時要走,兀自追幾步笑問:「三爺,您還欠著我一回東道呢——幾時回請?——您走好了!」

※※※

弘時打轎回暢春園,一直捺不住肚裡發笑。剛在雙閘口落轎,便見小太監李來蘇迎上來道:「奴才等了有一陣了。萬歲在澹寧居等著召見您,請爺這就過去。」弘時點點頭加快了步子。

進了澹寧居,弘時立刻覺得氣氛不對,雍正沒有在東暖閣,迎門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朱軾、方苞、張廷玉、鄂爾泰、允祉、允祿、允禮和弘曆都側身侍立身旁。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六品官,硨磲頂子放在地下,正在激烈陳詞:

「漢武帝戾太子之事乃千古帝王殷鑒。不但阿哥,即使太子,也不宜干預外事。皇子春華毓德,修身養性,萬歲萬年之後,期望他們輔佐垂治,才是至公之理!」

弘時不禁一怔,不言聲向雍正行了禮,挨著弘曆站定,悄悄問道:「這是誰?」「工部主事陸生楠。」弘曆也悄悄說道,「已經和皇上頂了一會子了。」弘時看時,果見雍正臉色鐵青,死盯著陸生楠,說道:「你說這話罪不可赦!不立太子,是聖祖定的。今日朕為天下之主,也不立太子,天下如今有什麼不安之處?你說的是聖祖不該廢太子,還是朕不該不立太子?」

「聖祖不立太子,所以有皇上兄弟骨肉之變!」陸生楠抬起頭來正視著雍正目光,」以聖祖之天縱英睿,尚且不易善後;後世子孫,皇上能使他們都似您一樣?」弘時這才看清,陸生楠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五官也還勻稱,只眉心倒剔,一雙鬥雞眼好像總在盯著前上方,脖子梗得有點歪,隨時隨地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相。別說和皇帝說話,就是這神態兒,能在工部衙門混到主事,也令人納罕。再看雍正,果然已經惱得額上青筋脹起,口氣也變得陰寒異常:「連聖祖也不放眼裡,你還算個人臣!朕與左右臣工追隨聖祖數十年,竟不知道聖祖有『不易善後』的事!你既然這麼大的才學,倒要請教一下!」陸生楠側耳聽著,他臉上天生的那副倨傲相越發令人瞧不受用,碰一頭便直起身子,說道:「聖祖晚年不立太子確是一憾,阿其那塞思黑所以敢於覬覦皇位,落了身死囹圄下場,就是因為沒有太子。設如先帝早定儲位,君臣相信,兄弟相安,焉有鬩牆之禍?又哪來的流言蜚語充斥朝野?」

雍正身子向前一探,冷笑一聲說道:「原來你是在替阿其那叫撞天屈!哦,朕倒想起來了。當初阿其那鬧八王議政,有幾十個京官聯折上奏,跟著呼應起鬨,聯名,其中是有你的吧?」陸生楠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昂聲說道:「有的!皇上下詔求直言,難道是擺樣子的?這麼大的天下,用封建制兄弟分而治之,皇上垂拱九重統馭萬方,不比現在這樣早起五更夜伴明燈『宵旰』勞作好些?自周以來,國祚沒有超過五百年的,就因為秦始皇為他的一己貪念,行使郡縣制。人主威以愈重,為禍愈烈,就因為他可以隨意賞罰,生殺予奪。人雖怒而不敢言,雖欲報復而不敢舉。蓄之既深,其發必毒,難道不應警惕?」說罷叩頭碰地有聲。

殿中諸人此時個個面如土色。召見陸生楠,是張廷玉的建議,原本是為計議岳鍾麒製造六千輛戰車的事想聽聽司官建議。誰知陸生楠劈頭說講了一番民間流傳岳鍾麒的那些閒話,請雍正「先息謠言,以不疑之心用兵」,惹翻了皇帝,撤去東暖閣會議,升御座正規接見。陸生楠如果磕頭認錯也就罷了,但他生性倔強傲慢至死不變,又進而以謠言扯到允禩等人的死,愈說愈僵,沒等幾個軍機大臣想出轉圜辦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弘曆眼見他是脾性不好加上一副天生不討人喜歡的尊容,要說話,連個插口的餘地也沒有,心裡喟然一嘆:此人休矣!此時連張廷玉方苞也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好一篇利詞!」雍正目光閃爍,臉上帶著刻薄的笑容,「自秦始皇以來二百餘帝,你是一個也瞧不起!聖祖也不在你眼裡,何況朕這樣的尋常皇帝。你既有如此通天徹地前無古人的大才,怪道的與謝濟世同鄉,又受李紱重用!過去有個『八爺』,弄了個大『黨』,害君禍國;如今又是一個李紱,通連一位伍鋌,拉上黃振國、謝濟世,又成了一個小『黨』。朕御制的『朋黨論』你們瞧不到眼裡,不讀也還罷了。連聖人的四書五經,你們也是個『篾如』。不就是翻過朱子幾篇格言評注,會抄幾篇高頭講章麼?就好把自己扮了諸葛亮,把朕躬看成是阿斗?——你們似乎忘了。朕為四十五年皇阿哥,並不是乾領那份俸祿,一言一動聽之於保夫保婦的闊哥兒!朕是水裡進火裡走,六部裡辦差,外省民間闖蕩出來的鐵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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