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庸阿哥暗會落難生 失意客撒手絕塵囂

溽熱難熬的盛夏終於漸漸過去。雍正五年的秋天,在知了愈來愈悽苦的鳴聲中悄無聲息地走向人間。七月十五盂蘭會後接連幾場雨,當天氣放晴時人們驚異地發覺,早晨起來,需要披夾衣禦寒了。

張熙在河南結眾罷考不成,得到學政張興仁資助得脫大難,不敢返回湖南永興老家,卻踅身浙東,遵從老師曾靜臨行囑託去投奔「東海夫子」呂留良,不料趕到才知道呂留良已死十餘年。呂家宗裡對老爺子的私涉門生徒孫向有慣例——一概贈銀送書——送了他二十兩盤纏和一部《明月集》詩稿。客居繁瑣難安,便輾轉來了山東濟寧,又登遊泰山,猛然想起曾靜的好友曠世臣就在泰安。急下山尋訪,卻又撲了空,曠家的人不似呂家大方,連飯也沒有留一餐,只告訴他曠世臣已經中舉,現在北京三貝勒府幫辦文書,打發了張熙出來。

張熙奉遵師命「出山」,籌劃是要作一番大事業的,先去江西龍虎山拜婁師垣,要求學道,婁師垣說他「俗孽未了」不肯收留。恰又遇見被婁師垣逐出師門的賈士芳,二人相晤初面倒也投緣。不料他剛吐露一點「反清復明」的意思,賈士芳便飄然離去。張熙為了學到這位奇人的道術,跟蹤江西、浙江、山東直隸數省,在沙河店又有一會,再追時,賈士芳已杳然無蹤。他是個牙關咬得極緊的男子漢,眼見甘鳳池在南京罹難,結識江湖英雄為難,一橫心到河南府投靠表姐家,改籍投考,在秀才們間串連鬧事,眼見要成功,又被田文鏡撲滅。

他永遠也忘不了張興仁那晚贈銀送別的情景。當晚天剛黑,在學台衙門前靜坐的張熙被一個陌生人叫出去,悄悄道:「張學台要見你,來,跟我走。」他起身遲疑地掃視一眼默然端坐的眾人,看不見秦鳳梧的影子,心知事情有變,轉身見那人仍在黑影裡等他,快步趕了過去。

二人鑽了幾條衚衕,在城郊長滿了荒蒿的一個破磚窯前站住。張熙問道:「張學政呢?」

「我就是。」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窯後轉出來。張熙覷著眼看了半日,始終看不清來人眉眼,正要發問,張興仁道:「你不用看,我絕無歹意。」

「學台大人,學生只是區區一個秀才,召了學生這裡相晤,有何見教呢?」

「田制台已經會同臬司衙門,開封府衙門,並預備調駐城營兵包圍鬧事考生,一體擒拿。」

「他敢!」

「他有兵有權又有膽,怎麼不敢?」張興仁冷冷說道,「這是天下第一石心鐵腕總督。河南官場號稱第一難纏,如今人人畏之如虎。」

「難道他不怕千夫所指?」

「他要怕這個,就不敢架柴山,親自舉火焚死白衣庵葫蘆廟僧尼!」

張熙倒抽了一口冷氣,全身激凌一個寒戰,問道:「老大人,您又何苦救我?我與您並無淵源的呀!」「我調閱過你的墨卷,也赴過幾次你們文會。惜你的才……」張興仁在暗中嘆息一聲,從懷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張熙,「田文鏡仗勢欺人,刻意作踐讀書人,河南文氣本來就薄,更哪堪如此蹂躪!朝廷裡有奸佞,皇上為群小所圍,重用匪人輕薄聖道。我無力救大局挽狂瀾,只能就我職權裡稍盡綿薄——這是三十兩銀票。你帶著它遠走高飛,海捕文書一下,我就護不了你了。」

「老大人……」

「你行事十分孟浪,快牛破車!」張興仁見他伏地叩頭,雙手挽起他來,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一去再無會期,這就是我的臨別贈言。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也快走!」他手一擺,有人即牽過馬來,倏然揚鞭,已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如今資斧將盡,故鄉難返,投親不著,怎麼辦呢?一陣秋風吹來,撲懷沁涼,張熙從迷惘中醒過來,但見遠山含翠雲盤如帶,近廓村樹已老,黃葉飄地,此身站在通往北京和河南的三岔道口。

「到北京去。」張熙幾乎沒有怎麼想就決定了。這一路上,無論是在省垣還是縣城裡,到處酒肆客棧裡都在流傳「當今爺」弒母、篡位、屠弟的謠言,有的地方又在傳說「雍正炮轟年羹堯」害功殺能,更有密地議論岳鍾麒暗裡私購軍糧準備起兵造反:「雍正爺召岳大將軍進京,岳大將軍畏懼,不敢奉詔」……諸如此類的蜚語,更證實了曾靜老師「如今天下乾柴遍佈,一點即燃」的說法。到北京可以親自看看是真是假,說不定尋出些新的機緣來。再者,不見見曠師爺,他的錢已經不夠返回湖南了。張熙一路不再耽誤,逕由德州取道保定直趨北京,雖說也有一千多里地,但都是一馬平川的驛道,又是秋涼天高氣爽好天氣,走了小半月也就到了。當日天色已晚,張熙打聽著在城東一家小客棧住下。第二天起了個絕早趕往鮮花深處衚衕北頭弘時的王府。

此時天剛放亮,張熙覷著眼瞧,只見門口幾個太監正在摘燈熄燭,十幾個戈什哈挺胸凸肚按刀而立,釘子似的兀立不動。王府正門緊緊閉著,還有幾個巡更的沿著衚衕高牆一絲不苟地敲著梆子雲鑼,寒氣襲人的清晨寂靜中帶著肅殺。他小心翼翼過去,剛開口說了句:「我是遠地投親,要見府上侍候的曠——」「走北偏門通報。」一個太監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正門不接外客!」張熙倒嚥了一口氣,只好向北,走了大約一箭之地,因見一道垂花倒廈門大開著,卻是平出平入沒有石階,小販們推著柴、煤、菜還有挑著一擔一擔的蛋肉,廚房調料,時新瓜果都從這裡過往。一個小太監在門口扯著公鴨嗓子吆喝:「王爺就要下值,快點!混蛋——那豬往北趕,豬不往廚房,要趕到轎房,日你姥姥的倒會想!喂,那車水是叫你喝的!是從玉泉山拉來的!」他忙著指揮,張熙叫了幾遍才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問道:「剛才你說什麼?」

「我要見曠師爺。」

「你是哪裡來的?」

「我是湖南來的,曠師爺是我老師的親戚。」

小太監好半日才想出他們的關係,看他一身打扮談吐,絕然是來打抽豐的,也不說叫進不叫進,卻道:「你先等著,王爺下值了再說。」便奔過去張羅別的事去了。張熙無聲嘆了一口氣,蹲身坐在下馬石上,望著秋空上剛剛起飛的雁陣,心頭突然一陣悲愴:母親這時辰起來了吧,正在紡花還是造炊?哥哥呢?……正在劈柴還是已經下田?思量著,聽遠處有戲子吊嗓子「咿呀——」的聲音,還有隱隱的撥箏調弦聲傳來,張熙一陣感喟,信口吟道:

當時只應掉頭轉,轉得頭來路遙遠。何似仁王高閣上,倚欄閒唱望江南。

「好雅興,這早晚有人在我府門前頭吟詩!」身旁突然有人說道。張熙抬頭看時,是一個二十齣頭的青年牽著馬過來,身後還有一大群護衛太監家人。正要開口問,那個小太監早已叩頭請安起來,對那青年笑道:「這人是來尋曠師爺的,說是曠師爺親戚的學生,老遠的從湖南來了。王爺上值去了,奴才尋思著曠師爺這門『親』也忒遠了,就沒讓進去……」

「找我來的,湖南的?」弘時身邊站看的曠師爺眼睛一亮,「你是曾求仁的學生吧?」見張熙低頭稱是,曠師爺轉臉又對弘時道:「曾求仁這人學生對王爺說過,和我都是東海夫子的私涉門生。」弘時點頭笑道:「那也可叫得你一聲老師了。潦倒異鄉望門投止而不遇,難怪他牢騷。既是外地來的,先請安置用飯,完了過來我見見。」說罷便擺著步子進去了。

曠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廂房,張熙跟著他高一腳低一腳穿堂入室,好一陣子才到。這時吊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來,迷迷糊糊跟著進了屋,按師禮給曠士臣叩拜了坐下笑道:「侯門深似海,真一點不假,連迴路我都記不清了。」曠士臣出外吩咐人送飯,返身回來道:「曾求仁給我來信,你在河南的事他已經知道。幸虧昨天接到信,不然我也不能見你。如今四下都在拿你,你竟鑽到北京來,真好膽子!」

「曠老師。」張熙笑著一躬身,說道,「我不連累您,想把我送官也可,給我幾兩盤纏自己走也可。」曠士臣盯視他移時,笑道:「賢侄真不愧曾子學生——我不是那樣人。『燈下黑』,你在這裡安如泰山。不過曾先生確實有信叫你速歸,待會兒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時二人用過早飯,曠士臣果然取出一封信交給張熙。張熙展開看時,上面寫道:

農雨吾弟展箋如晤,久違歲月,延遷年華,計來已十三載矣!雖時有存問,而音容睽隔,思之神傷。吾弟子張熙已離河南,承謝詳告。計來彼盤費已盡,難以返湘。其若赴京秋風,盼促其速歸。十八盤抵足夜眠,暢言『百年』之事,君尚憶否?勿勿不雲曾靜頓首。

正是曾靜老師一筆極楷正的鍾王小書。張熙將信交還曠士臣,笑道:「既如此,就請曠老師『秋風』些許,我這就登程——」還要往下說,院裡有人喊:「王爺請師爺和客人過去說話。」

「好,我這就來。」曠士臣答應一聲,轉身對張熙道:「王爺想知道外頭情形,他問什麼你直說什麼,不要緊的。」說罷二人出來,卻不進上房,從南邊西牆月洞門進了花園,果見弘時站在書房門口送客,兩個翎頂輝煌的大員一前一後迎面過來。曠士臣拉著張熙站到甬道邊讓路,口中笑道:「孫大人楊大人走好。」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