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隆科多囚獄告御狀 雍正帝冥筵明孝心

隔了一日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烏雅氏的六十冥壽正日子。早晨天剛放明,雍正便從暢春園發駕回了大內。他先到壽皇殿給康熙和烏雅氏的坐像拈香,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念了三遍往生咒,出來又帶著高無庸秦狗兒喬引娣一干宮人到弘德殿接見早已等候在這裡的允祉允祿允禮,弘時弘曆弘晝弘曕弘晥弘曉弘晈等子侄和一大群近支皇親。軍機處因奉旨照常辦差,早已進來磕頭拜過退了出去,只留朱軾一人隨駕侍候。因為幾乎都是家人兄弟子侄,見了禮後雍正便命各人隨喜自便。卻見管御膳房的常寧進來稟奏請旨:「廚下正預備早膳,請旨,是設到這殿裡,還是送到養心殿?」

「朕早上用過點心了。」雍正沉吟道,「這會子還早,急什麼?——嗯,這樣,先抬過一桌來送到壽皇殿供到聖像前,其餘的設在暢音閣水榭子東邊。」因見常寧聽得愣神兒,雍正笑道:「朕要賜筵——這麼多人都空著肚子看戲?一邊看戲一邊進膳,熙熙和和熱鬧兒些,母后冥中瞧著也會歡喜的。——允祥胃氣不好,告訴大廚房做的點心軟和一點,須要能克化得動。朱師傅,你也不要回去當值了,陪朕一處坐坐吧。」朱軾忙跪了謝恩,起身說道:「老臣千情萬願!早年臣在工部,因黃河決潰詿誤處分,罰俸三年。先太后對先帝爺說:『朱老師清貧如洗,來客人連茶葉都備不起,罰俸三年可怎麼過?國家制度不可廢,我可是要拿體己兒賞他的。』賞了老臣三百兩黃金!」說著已老淚縱橫。雍正想著母親,心裡悲淒,看著朱軾,又覺傷懷。思及近日民間流傳自己不孝弒母,憤怒中又帶著無可奈何,苦笑道:「今兒給太后作冥壽,朱師傅不要傷感了。」因見張五哥進來,又問道:「你十三爺來了麼?」

張五哥此時已年過六十皓首白髮,他年輕時罹禍曾被允祥營救,犯罪綁赴刑場又被康熙赦免,極是忠誠不二,和允祥私交很深。自允祥病臥清梵寺,他幾乎天天退值都要到榻前問安侍候,雍正已經習以為常,因此一見便問允祥。張五哥行禮起來,搖頭一嘆說道:「十三爺夜來犯病兒了。這會子人事不省……老奴才惦記著主子這邊,趕過來請安,就便說明十三爺不能過來。主子……」他搖著頭,好像含著一個酸果,滿臉都是淒楚神色。

「賈士芳呢?」雍正也是心裡一顫,皺眉問道,「他怎麼說?」張五哥道:「已經去白雲觀請了。奴才想等著他來,又怕誤了萬歲爺這邊差使,就先過來了。」雍正又問:「太醫們怎麼說?」

張五哥拭淚道:「太醫們說十三爺脈相平和,和昨日一樣,只是昏迷不醒,他們不敢妄斷。這會子還在商量脈案……」

「你去吧。」雍正聽說脈象平和,心中驚疑不定,卻也知不十分凶險,因道:「朕這邊還少了人侍候?你在這裡牽掛兩頭,不如守在他跟前,朕也放心。」

張五哥匆匆去了。雍正怔怔望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朱師傅。」

「臣在!」

「你說,」雍正偏著頭道,「允祥這癥候,是不是有人背後使壞,魘鎮他?」

朱軾原本壓根不信世間有什麼「魘鎮術」,但他閱世已久,這種事熙朝在皇子裡頭發生過,又親眼目睹過賈士芳的手段,也有點不敢斷然否定了。思量著道:「聖人不說,臣不敢妄議。但略查史籍,不絕於書,似乎確有這類邪術,自古以此成事的卻沒有。君子於鬼神一事,敬謹迴避而已。但十三爺並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私敵,幾個政敵又都身在囹圄,怎麼會有人下此毒手?臣也是不得其解。」

「現在不談這個。」雍正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還不到辰時,離正時辰還早。朱師傅,陪朕出宮走走。」「是!」朱軾躬身道,「請旨,主子要去哪裡?」

「去看看隆科多。」雍正將錶塞進懷裡,淡淡說道。

※※※

雍正和朱軾只帶了幾名侍衛騎馬出了神武門,向西,一路小跑,穿過部院街後衚衕又向北就到了隆科多府邸。這是一處坐西朝東的大院落,和王府規制一樣的五楹倒廈門頂,一色的青琉璃瓦都被用黑漆塗了,有的地方木檔上露出斑駁的黃漆,好像還在炫耀著主人當年的輝煌。沿門外石階修了一道凸形的高牆,陰沉沉擋住了鎖錮得死死的銅釘朱漆大門。夏日驕陽把牆照得死人臉一樣又灰又白,那牆頭上已經長出了青青的狗尾巴草。雍正下馬來,見朱軾老眼昏花地站在牆前發怔,便問:「朱師傅,你怎麼了?」

「雍正二年我來過一次,請隆科多撥款修繕皇史宬。在這門前被擋駕,說隆大人忙,叫我直接去戶部接洽。」朱軾臉上似喜似悲,「打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登過這個門。今天到這兒來,心裡不能沒有感慨……」雍正沒來及說話,侍衛索倫已從北側門那邊過來,說道:「已經和這裡管事太監說了,咱們從北邊進去。」雍正點點頭,跟著索倫向北半箭之地,果見在牆上開著一個四尺多寬的洞,安著鐵柵門。門洞開著,十幾個太監衣冠齊整,伏俯在焦熱滾燙的磚地上,個個熱得滿頭汗流。雍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便進了院子。裡頭守護的卻是內務府的人,已得知皇帝來了,一群打著赤膊的衙役忙成一團在穿換公服,打頭的是個筆帖式,小跑著過來,跪下就磕頭,說道:「主子,隆科多不在那邊,請主子這邊走!」

正要進儀門的雍正止住了腳步,詫異地問道:「他不在正院?正院誰住?你是哪個衙門的?」那筆帖式極迅速地又雙膝跪下,說道:「奴才是內務府的筆帖式黃全發。隆科多本人在後院馬廄。」「馬廄?」雍正像被刺了一下,偏著臉道:「怎麼會住那裡?這是誰的批令?」

「本來住在正院的。」黃全發見雍正臉色不善,忙道:「後來慎刑司來人看了,說他是犯罪的人,不殺他就是便宜,還要當老太爺供起?——就遷馬廄裡去了,小的只是管這院子,馬廄監所又歸太僕寺管。這處圈禁所是三個衙門共管的。」

「總頭兒呢?」

「總頭兒是太僕寺的監押司官王義。他不在這兒,只有時來看看就走了。」

雍正不再說話,和朱軾一前一後到北偏院馬廄門前,裡邊看守的人早迎跪在地——這裡又是太監在看守了。二人一進院便嗅到一股難聞的氣息,卻不像馬糞味兒,像是一股帶著腥味的臭魚和嘔吐出來的稀物混在一處,還夾著點飯菜的「香」氣。雍正立刻眉眼鼻子和嘴都皺一處,手掩著鼻子跟著太監來到一個大鐵柵前。這是一間廄房,有兩個馬槽寬,馬槽早已拆掉換上了鐵柵,一塊油布沿房簷捲起,看來是下雨時擋風吹雨飄時用的。裡邊一個矮桌子,上面放著瓦罐和一隻大碗一雙筷子,旁邊一條蚱蜢小凳,和桌子一樣都是白木,沒有刷漆,沾了一層似油似灰的污垢。桌子上還放著一塊啃得只剩下青皮的西瓜皮。靠裡邊牆一張小繩床,床頭放著一個大尿罐,罐上蓋了一張紙——那股惡臭,大約就由此而發——床上蒿薦上鋪了一領蓆,一個涼枕,一個竹夫人和一床薄被,便是這「屋」裡全部家當。雍正走到跟前,一股臭味撲面而來,這次卻是極為「味厚」,他定了定神才抑住了反胃,湊到鐵柵跟前看時,隆科多正在床上臉朝裡躺著,似睡不睡地晃著一把破薄扇。雍正輕聲叫道:「隆科多。」

隆科多沒有應聲。

「隆科多!」守護太監大聲道,「你聾了麼?皇上來了!」

隆科多身上一顫,抖著手支撐著坐起身來。一眼便瞧見雍正和朱軾站在柵外樹影下,他一下子呆住了。瞪著呆滯的目光,亂蓬蓬的鬍鬚和頭髮都隨著頭搖動著,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盯了雍正,嘴唇翕動著,好像磨磨叨叨念誦著什麼。半晌,他突然清醒過來,大叫一聲「主子——」瘋子一樣赤腳片子下床,撲到柵欄邊爬跪在地,兩隻手緊緊握著鐵柵條,嚎聲叫道:「老奴才又見著您了!」他驚恐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一瞬目,這位能決定自己生死榮辱的至尊就會突然消失!」

「朕來看看你。」雍正看著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舅舅」,當初在府中跺一跺腳九城亂顫的宰相,恨、惜、憐、痛、悲一齊湧上心頭,倒了五味瓶子似的什麼滋味全有。他不敢正視隆科多的目光,也聞不得那屋裡的惡臭,舒了一口氣吩咐道:「給他打開這勞什子鐵門——馬廄外頭院裡那株檜樹下給朕和朱師傅設個座兒。」掌鑰匙的太監遲疑了一下,說道:「他有時候犯瘋病,怕發作起來傷了主子……」「你才是瘋子!」隆科多頭搖手顫,怒聲低吼:「我不裝瘋,早叫你們打死了!」雍正怔了一下,只微微顧盼了一下便疾步出了廄院,在老檜樹下的椅子上坐了。

隆科多已從極度的興奮中恢復了理智,他的這位外甥皇帝此番探望,雖然決無不利於自己的事,也不可指望有太大的恩典:因為無論賜死自己或者釋放自己,只消派一名小蘇拉太監傳旨就辦理了。他伸展了一下又髒又皺的青布袍子,把前額上亂蓬蓬的頭髮向後抿了抿,將木拖鞋子後跟提著穿上,盡量步履穩重地踱到雍正面前伏地跪倒,口稱:「罪臣隆科多叩見皇上,伏願皇上萬歲千秋聖躬安祥!」

「那邊有塊條石,你坐著吧。」離開那個臭烘烘熱烘烘的馬廄,雍正氣色好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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